三宝坐在一个破锹头上,在冰面上滑来滑去。见他妈桂枝拎着一根烧火棍骂骂吵吵地跑过来,就想站起身来,却发现铁锹粘在屁股上怎么拽也拽不下来。一着急就咧着嘴哭起来,二宝见状在一旁哈哈大笑。缺心眼咋地,大冷的天不在家好好眯着, 冻天冻地也不怕冻掉你们几个耳朵。桂枝骂完看见三宝屁股上的铁锹,又心疼又想笑, 便用棍子指着站在远处的二宝骂:二宝你等着,看我回家不扒了你的皮。十六七岁的人了, 他不懂事,你怎么也这么虎。
桂枝背着三宝朝家走,二宝远远地跟在后面。三宝还在哼哼唧唧地哭着,桂枝又骂: 还哭,谁让你出来的,活该,再哭我把你扔下来。
德魁穿着厚厚的黄棉袄,戴着狗皮帽子插着手从对面走来。
大冷天不在屋里猫着,你们娘几个这是唱的哪出?德魁说。
这几个傻玩意儿,又到井沿疯去了。桂枝说。
可得好好管管,贼呲溜滑的,摔坏胳膊腿不说,离井那么近,万一出个好歹后悔可就晚了。德魁说。
谁说不是,一个个贼皮子,怎么打也不长记性。桂枝说。
队长你这是干啥去?桂枝又问。
我去找几个社员出工,待会你拿盆去生产队豆腐房拣五块大豆腐。德魁说。
干啥?桂枝问。
社员这段时间靠得够呛,眼瞅着要过年了。我寻思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今晚上找几个社员加工水稻,每口人分二斤大米。你焖锅大米饭,炖锅大豆腐,半夜搁你家吃饭。德魁说。
行,你跟豆腐倌儿打声招呼,我一会去取。
你全家跟吃,我再给你记三分工。德魁补充说。
吃大米饭啦,吃大米饭啦!三宝高兴得直喊。
多长时间没有吃大米饭了?德魁摸着三宝的脑袋问。
还是三宝过生日的时候吃的呢。二宝抢着说。
可不是,我都馋坏了。三宝说。
一个个跟狼似的,你瞅你们那出息样。桂枝说。
今晚上管你们几个够。别撑坏了就行。德魁笑。
2
连发把豆饼放在烀料的大锅上煮了三四个小时,拿出来晾了晾。然后把豆饼放在一块木头上的卡槽里,搭上条麻袋,骑在上面, 用一把两边带把的片刀往下切着,那一片片豆饼翻卷着,像花瓣一样落在地上,房间里充满了浓郁的豆香。
连发挑拣了一些油黄发亮看上去没有杂质的豆饼片。包在一块土黄色的窗户纸里。四处看看,最后塞在草料袋子下面。这才把地上的豆饼收拾起来,放在一口大缸里,倒上水,等豆饼发缸后再给牲口打料。
连发给牲口上了一遍草料,抬头看看天, 见天色已晚,他走进屋把那包豆饼塞进怀里, 戴上帽子向村里走去。
3
连发进屋的时候,桂枝正在打土豆皮。他看见放在锅台上的一盆大豆腐,就问桂枝: 怎么?有人吃饭呀?
生产队晚上加工水稻,半夜要在这吃饭, 队长让我准备伙食。桂枝说。
连发从怀里拿出那包豆饼递给桂枝说: 把它泡了做小豆腐吧,这大冬天清汤寡水的, 苦了孩子了。
他叔,以后可别往家拿东西了,这要是让人看见,可了不得。桂枝说。
别怕,我注意点就是。这孩子跟那牛马一样,时不时地也得加点料,要不耽误长身体。连发说:我去看看有财。
有财围着被子坐在炕上,面前的一只破盆里放着刚从灶坑里掏出来的炭火。三个孩子还在为半夜能吃上大米饭兴奋着。
连发来了,快坐。有财拍着炕沿说。
连发坐下问:听说这几天身子骨不舒服, 是不是又感冒了?
可不,我这一到冬天就跟过关似的,浑身上下哪都是毛病,尤其这几天,上来一阵憋得上不来气,就像要过去似的。有财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可千万注意着点,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连发说。
苦了桂枝了,一天天家里家外的,跟我遭这罪。有财叹着气。
有病有灾的,都是没办法的事儿。孩子大了就好了。连发安慰说。
就我这身子骨,不知能不能熬到孩子大呢。有财悲观地说。
瞧你说的,凡事都往好了想,这样活着才有奔头。
唉!也是命里该着,那年拉烧柴,如果不贪多,也不会出这事儿。有财懊悔地说。
事情过去了,后悔也没用。连发说。
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救了我,我这条命不冻死也得让山牲口吃了。
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让你这辈子都感激我。连发笑着说。
我呀,这辈子欠你的,算是没机会还你了, 我跟三个孩子说了,长大以后,要像对自己亲爹一样孝敬你。有财感慨地说。
别说得那么严重,那天换了谁也不能躲了呀。连发说。
4
那年,年轻力壮的有财独自一人拉着爬犁进山拣烧柴。他把爬犁拉上陡峭的山坡, 然后四处寻找干枯掉皮的树木。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他开始往爬犁上装烧柴,从四周扛来的烧柴太多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放弃多余的木头,一副超载的爬犁就这样差点要了他的命。
爬犁被他拉动刚走不远,他的心就开始慌乱起来,他双手搂住爬犁杆,身体向后倾斜, 双脚紧紧地蹬在雪地上,超重的爬犁在惯性的作用下,飞快地向山下冲去,从脚下溅起的雪花扑到他的怀里和脸上。危险这个概念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之后,他的思维开始一片空白。
清醒过来后,翻滚后的爬犁和散落的木头压在他的双腿上,他想动一动,除了疼痛外, 下肢已不听使唤。他抬头看看天,天色开始转暗,呼啸的山风在远处发出沉闷的吼声。
有财绝望了,他趴在雪地里望着远方, 他似乎看见房顶的烟筒正飘起温馨的炊烟, 房间内的热炕上,饭桌上正摆放着诱人的饭菜。桂枝领着孩子站在村口焦急地张望着。
寒冷一阵阵袭来,心像被冷风穿透一样, 开始哆嗦,死亡的味道越来越近,绝望的有财流下两行悲戚的泪水。
连发下了十几个套子,没事的时候他就上山蹓一遍,隔三岔五的就能拣几只兔子回来。
也是有财命不该绝,本早就该下山的连发发现一个套子不见了,他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发现很可能是兔子带着套子逃跑了。他便顺着兔子的踪迹追寻过来。
当连发卸掉爬犁上的木头,把有财拉到村边的时候,队长德魁和哭唧唧的桂枝领着社员提着马灯,打着手电正要进山去找有财。
德魁拉住趴在有财身上哭的桂枝,让车老板李大个子赶紧套车,德魁,桂枝和几个邻居一同陪着,顶着呼啸的西北风,连夜去了县城医院。
5
有财从县医院回来,再也没有下过炕。尽管桂枝经常对他的腿进行热敷和按摩,他的肌肉仍在萎缩。
有财搓着双手伸向炕上的火盆说 :你说,我这不是成废人了吗?
有这么个人在炕上,出出主意支支嘴, 家里就有主心骨。就是一个完整的家。连发说。
桂枝拿着两只空碗,提着暖壶进来。
喝点水吧,别干巴巴地坐着。桂枝说。
俺家有财上辈子指不定和你是亲兄弟呢。现如今你不光救了他,还隔三岔五地帮衬着。俺这一家子不知咋感谢你才好。桂枝又说。
可别再这样说,我和有财从小一起长大, 这些年相处也不错,就是没有这事儿,我们还不像亲兄弟一样。连发说。
我还说呢,三个孩子随你挑,要不三个都认你做干爹,将来让他们一起孝顺你。有财说。
那好哇,一下子捡了三个儿子,将来可有酒喝了。连发说。
大宝和二宝笑着拉过三宝,大宝把三宝按在炕上说:三宝,快磕头叫爹,快叫呀。
桂枝凑着热闹:对,三宝快叫,磕头叫干爹。
三宝咣咣磕了几个头说:干爹。大家便哄笑起来。
德魁背着大米推开房门就喊:什么事这么热闹?桂枝,我把大米拿来了。刚加工的, 还有热气呢。
桂枝闻声打开里屋门迎了出去。
拿这么多。桂枝说。
我特意多拿几斤,让三个孩子解解馋。德魁说。
德魁看见了连发,立刻阴下脸问:你啥时候来的?牲口都喂好了?
打了三遍料,又把牲口圈打扫一遍,没啥活了我才过来看看有财。连发说。
没啥事麻溜回去!挺大个饲养房没个人怎么行。德魁冷冷地说。
连发起身对有财说:那我先走了,有空我再来看你。
不再坐一会了?有财问。
不了。连发说。
桂枝去送送他叔。有财对桂枝说。
桂枝把连发送到大门口,连发说你不用送,快回去吧,屋里还有人呢。
桂枝说:队长看我们家困难,想照顾我们,这才把伙食安排在我家了。
连发笑了笑:咱这地方大米金贵,条件好的一年也吃不上几回,队长把这好事安排在你家,说明队长还是有心人。
要不是看着几个孩子可怜,这大米饭吃不吃的我倒不当一回事儿。桂枝说。
是呀,孩子馋大米饭都馋疯了,这回可能好好造一顿。连发边走边说,你回去吧。
6
半夜十一点刚过,德魁就领着三个社员来到桂枝家。
桂枝焖了一大锅米饭,又炖了一锅土豆大豆腐。 兴奋了半宿的三个孩子一人盛了一大碗米饭和大豆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气得桂枝在一边直嚷:能不能有点出息,慢点吃,别噎着。
饭桌放在炕上,德魁往有财面前推了推, 招呼三个社员一起上炕。桂枝往桌上端饭菜, 有财吸了吸鼻子,闻着米饭的香味,咽了口唾沫。
德魁从怀里摸出一瓶酒,递给桂枝。
把这瓶酒热热,正宗二锅头,去年在九队烧锅我亲自接的流子,一直没舍得喝,这大冷天拿出来喝几口,暖暖身子。德魁说。
家里也没有啥下酒的菜。有财说。桂枝, 你去看看有咸菜啥的弄点。
还有俩萝卜在外屋地里埋着呢,也不知糠没糠。桂枝说。
行,切切,弄点大酱更爽口。德魁说。
桂枝去拿萝卜,德魁说,我去找几个酒碗。他来到外屋,见桂枝正弯腰在墙角的一堆土里挖萝卜。
德魁望着桂枝的背影,心里一阵阵躁动。
他垂涎这个女人不知有多少年了。那年桂枝嫁到这个村子,德魁拿了一条枕巾去喝喜酒,热热闹闹的婚礼上,几个清汤寡水的饭菜竟让他喝得烂醉。他嘟嘟囔囔地不知骂了有财多少遍,骂他命好,说一棵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他梦里不知梦过多少次桂枝,每次遇见心里都会一阵骚动。可他越是恋她却越不敢造次。他知道自己没有过人之处,桂枝也未必看得上他,他只能把那颗暗恋的种子深深地埋在心里。
后来,他当上生产队的队长,那颗种子又开始苏醒过来,有财的残疾也给他一个充分的理由,他信心十足地等待着,面前这个女人会主动扑入他的怀抱。
桂枝起身和德魁迷离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她问:你找啥?德魁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说:我找几个喝酒的家什。
碗柜里有小碗。桂枝说。
德魁拉开破旧的碗柜,从里面找能够喝酒的碗。他发现一个盘子里装着满满的东西, 拿过来放在鼻子下闻闻,一股浓浓的豆香扑入鼻孔。他又用手捏起一片看了看,他知道这是刚从豆饼上切下来的豆饼片。他把那盘子豆饼片放回碗柜,拿着几个小碗回到屋里。
饭桌上,德魁硬是劝着给有财倒了半碗酒,有财推不过,硬着头皮喝了几口。有两个社员推说不喝酒,吃了两碗饭走了。
狗剩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不紧不慢地陪喝着。
大宝二宝三宝,大米饭好吃不?德魁问。
好吃!三宝打个饱嗝回答。
真丢人。桂枝说。
多吃点长大个儿,有个棒体格才能有出息。德魁说。好好学,好好干,将来当个大官。
还能有那命。桂枝撇下嘴说。孩子家家的, 能懂啥。
正因为小孩子不懂,大人才勤告诉点。德魁严肃地说:其实你们也应该注意些,少和连发打交道。
连发挺老实的。有财说。
你看他整天笑呵呵的,那是笑里藏刀。
连发是个热心人,谁家有事都靠前,人家可没做啥丧良心的事儿,也没看出他有啥不满。桂枝说。
来,来,喝酒。有财拉过话题说。
对,喝酒。狗剩附和着。
头几天去公社开会。德魁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嘴里,顿了一下说,公社主任在大会上表扬了咱们生产队。会后单独找我谈话,说让我好好干。争取一年半年的,先让我当大队书记,再把我调到公社去当领导。
是吗,那敢情好。狗剩讨好地说。
德魁将来说不定有大出息呢。有财说。
是老鹰就在山崖上筑窝,是家雀儿就趴檐头。德魁一看就是福相。桂枝说。
德魁高兴,一瓶酒他喝了大半,话也多了起来。他说桂枝呀,以后有事儿你就吱声, 来年我给你们家弄个困难补助啥的。救济款和返销粮尽量帮你争取。
以后少麻烦不了你。有财说。
狗剩又要倒酒,德魁说:狗剩你还能喝吗,不能喝就别喝了。
没事儿,我高兴了一斤都能喝。狗剩说完又给自己倒了些酒。
德魁满脸不高兴地说:能喝你自己喝吧。说完德魁打了个哈欠说,我喝多了。他靠在炕柜上打起呼噜来。几个孩子也穿着衣服横躺竖卧地睡着了。
桂枝看看地桌上的座钟,已经快下半夜两点了。她对狗剩说:你看队长累了一天了, 在这也睡不踏实呀,再说他媳妇也惦记着。还是麻烦你把他送回去吧。
狗剩说:队长,你醒醒。我送你回家。
别,别碰我,我一会就躺下睡。德魁闭着眼睛说。
队长,这不是你家,走,我送你回家。狗剩硬是把德魁抱起来,拖到炕沿边,给他穿上鞋,戴上狗皮帽子,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桂枝家。
桂枝把他俩送出大门,转身回到屋里。
狗剩搀着德魁走出没有多远,德魁就直起身,使劲甩开狗剩搀扶他的手,一脚把狗剩踹倒在雪地里。
狗剩吃惊地望着德魁。队长,你这是咋地了?
咋地了?你说咋地了?
队长,我没咋地呀?狗剩委屈地说。
你欠儿欠儿的,死皮搭拉眼的。德魁气急败坏地骂道。
队长,我真的没咋地。狗剩又说。
滚!德魁又要踹狗剩,狗剩慌忙爬起身连跑带颠地向自己家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