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突然离世,单冰冰哭成了泪人儿。哭得眼前的景物都变得陌生苍白了,除了哭还能用什么来表达对外婆的追思呢?
接下来,更大的麻烦来自学校,老师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打给单德庸,不是反映单冰冰上课走神,就是单冰冰没有完成作业,要么抱怨单冰冰成绩下滑了。对长期享受惯了老师褒奖和报喜电话的单德庸来说,就像一块天外陨石砸到头上,蒙圈了。
单德庸和李丹离婚后,单冰冰一直跟着外婆生活。李丹要求单冰冰跟她到澳大利亚定居,单德庸劝说单冰冰跟他去大学园里居住,都被单冰冰断然拒绝了。单冰冰个性很拧,谁的话都不听,独自选择跟外婆生活。
单冰冰和外婆一起,很开心。耳根子也清静了,过去夹在父母的战争中,感觉人就要崩溃。外婆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识礼,心态也年轻,和单冰冰交流起来,没有代沟。单冰冰学习很自觉,从来没有让外婆操一点心。
单德庸除了书本知识,生活一窍不通,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面对单冰冰班主任的抱怨,单德庸一筹莫展。他突然灵机一动,跑到图书室借了一本《初中生心理学》,根据初中生心理发展特点,结合单冰冰的问题整理成教育提纲。然后把单冰冰带到“乐佳嘉汉堡店”,坐到北边那个最偏僻的角落和单冰冰交流。
单德庸和蔼可亲地开始了预先设计好的话题,他使出浑身解数,比给大学生上课用劲得多。讲到哪里该停顿,哪里提高声音,哪里悲伤,哪里微笑,讲稿上都做了标识。可单冰冰盯着眼前的炸鸡、薯条、番茄酱发呆。事情的巧合,让单冰冰想放声大哭一场,哪还有半点心思听父亲的说道呢?外婆带她出来吃东西,就坐在这张桌子上,外婆给她讲有趣的英国童话。想到这些,单冰冰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
单德庸赶紧终止了长篇大论,他害怕被人抓拍,发到网上,惹来非议。好说歹说,把单冰冰劝回了家。单德庸一进门,突然跪在单冰冰面前,说:“我的小祖宗,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走出阴影?”
单冰冰觉得父亲很滑稽,为什么要跪在地上说话,难道我是不可理喻的暴君,难道我是叛逆的熊孩子?单冰冰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为什么要走出阴影?
思念自己的亲人有错吗?”
单德庸哑口无言,再也使不出什么招了,他就去请教心理学专家骆教授。骆教授建议他把单冰冰带出国去旅游,利用她的外语强项,和外面广阔的世界交流,扩大发散思维,释放内心的困惑。
出国旅游需要一大笔钱,单德庸神经一下就绷紧了,钱是他目前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为了捕获欧阳艳丽的芳心,单德庸加上了奔驰S 和200 平方米别墅的砝码,由此还欠了银行一大笔债。
就在单德庸无计可施时,欧阳艳丽提出,回老家升钟湖参加钓鱼比赛,一举三得。单德庸就像在激流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喜不自胜。轻轻推开单冰冰的房门,小心翼翼地征求单冰冰的意见。单冰冰头也没有抬,略一思忖,淡淡地说:“随便。”单冰冰之所以爽快答应,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暑假再也不想受补课的折磨了。
炽热的七月,出了火炉山城,一头扎进绿草萋萋的川北腹地升钟湖,单德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欧阳艳丽兴奋地惊叫起来:“美,太美了。”
单冰冰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白云舒卷的天空,升钟湖绿丝带一样飘向山谷深处,觉得比世外桃源还美。放在以往,她会引吭高歌,再拍个视频,发给同学和老师。可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有什么比外婆更重要呢?
单德庸的老家就在县城,家里没有亲戚了。他父母是南下干部,文庙街那栋老街坊几年前就撤除了。单冰冰本想去看看父亲住过的地方,但她瞬间就把这点想法埋进了心里,默默地随父亲在湖边的宾馆住下,父亲和欧阳阿姨住在她的隔壁。
她的记忆中,只叫过一次“欧阳阿姨”,那是父母离婚后不久,父亲带欧阳艳丽到外婆家里来看她,父亲叫她喊“欧阳阿姨”,单冰冰认为是爸爸带的研究生,就很有礼貌地喊了。后来,听外婆说是继母,单冰冰就再也没有喊过。她开始怀疑父亲的审美观了,欧阳除了年轻,其他方面都不如自己的母亲优秀。
单德庸说,他要参加钓鱼比赛,照管单冰冰的事就交给欧阳阿姨,单冰冰立即拒绝了,淡淡地说:“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不需要你们盯着。”
单德庸依从了单冰冰,他了解自己的女儿,随她娘,做事稳重,独立性很强。小学三年级就自己一人乘公共汽车上学了,来回三十里路,中途还转车,从没有出一点差池。第一天,单冰冰除了去餐厅用餐,其余时间就在宾馆里思念外婆,思念至极,就伤心地哭一阵儿,然后蒙头睡觉,睡醒了就玩快手、抖音。她认为这一天过得很自由,把一学期欠下的瞌睡账也还清了。
第二天午休后,单冰冰懒懒地起床,推开窗户,升钟湖碧绿的湖水把她的视线连接
到了对面一排洁白的房子外,房子下面的小广场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追逐嬉戏,玩得很愉快,外面的景观比较出了宾馆的狭窄和压抑。
她决定融入同龄人的圈子,转身走出宾馆,往湖对岸走去。湖边垂钓的人专心致志地守望着钓竿,在众多的垂钓者中,单冰冰一眼就看见父亲和欧阳依偎在蓝色大伞下,夫妻结伴而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况且父亲和欧阳都穿着紫色夫妻装。
单冰冰从他们后面的长廊绕过去,沿着湖岸走,阵阵凉风送来幽香,抬眼望去,崭新洁白的民房外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紫薇、红石榴,三角梅,还有单冰冰最喜欢的向日葵,一朵朵比脸盘子还大的金色花朵,仰着面,灿烂地注视着天上的太阳。
单冰冰春游的时候,去过农村,她知道农民也用抽水马桶了,但她没有想到这里的农村与别处不同,山格外青,水格外蓝,就连鸟儿的叫声都格外清脆。自己和外婆居住的东源湖别墅,虽然高端大气,但缺少了大自然的纯雅、恬静,永远不能和这里的环境相比拟,大自然是有灵性的,一草一木都绽放出勃勃向上的生命力。
广场四周装置了简易健身器材,八九个少年男女玩得正欢。他们看到单冰冰来了,瞬间停止了嬉笑,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从形象上判断出,单冰冰不是本地人。单冰冰有张白嫩亮丽的脸,还有双充满智慧的眼睛,走路文弱纤纤的样子。
山里的少年脸色一律黑里透红,小小年纪,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浑身暴露出使不完的劲儿,攀住体育器材上蹿下跳,猴子般麻利。单冰冰走进广场,坐在单杠上的一个男孩,“呼”一声口哨,一条黑狗从广场北边的屋子里飞蹿出来,直奔单冰冰。单冰冰五岁时被宠物狗咬过腿肚子,心灵上留有根深蒂固的阴影,何况这只黑狗的长相穷凶极恶。
单冰冰“啊”的一声尖叫,全身肌肉紧张收缩,汗毛倒竖,挪动着僵硬的腿,向广场旁边的向日葵地里奔跑。黑狗几步就蹿到了她身后,单冰冰不顾一切地钻进葵花地,金黄色的葵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她身上。黑狗得寸进尺,紧跟着也钻进葵花地,旁边几个熊孩子,一个劲地拍掌喝彩。单冰冰头脑一片空白,“啊”不出声来。就在黑狗咧开獠牙,准备下口的瞬间,一个人影从葵花地上面的堡坎上一跃而下,手上的棍子随之击到黑狗头上,黑狗发出一声尖利哀号,转头就跑了。
救助单冰冰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她把单冰冰扶起来站定后,松开手,单冰冰又软塌塌地蹲下身子,她已经吓软了。小姑娘再次把单冰冰扶起来,侧身把单冰冰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支撑着单冰冰的身子。等单冰冰喘息均匀后,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小女孩说:“我叫苏小青,你呢?”单冰冰告诉了苏小青自己的名字,还说了和父亲参加升钟湖钓鱼比赛的事。
苏小青瞪着大眼睛,问:“哇,重庆很大吗?”
单冰冰点点头,说:“主城区面积四百多平方公里。”
苏小青很惊讶,她说:“我们县城多么大,才三十平方公里呢。”
苏小青把单冰冰带到广场西面村委会的洗手间,帮单冰冰整理好衣服,擦掉裙子下摆上的泥土。
她俩瞬间就变得像一对老相识,相互了解到都是十四岁,都读初二年级,都有一个女班主任,她俩就多了一份亲切感。单冰冰突然问苏小青学习成绩,苏小青淡淡地说:“莫提了,倒数十几名。”
单冰冰“啊”了一声,苏小青一点也不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外语特别差,老师边打我手板边教我,我都学不会。你呢?”
单冰冰不知道怎样回答苏小青,她是全校出名的“学霸”,没有什么难学的科目,她委婉地说:“我有时粗心大意也出点错。”
苏小青约单冰冰去她家里玩,单冰冰看看时间,说:“我该回宾馆了。”
苏小青点头告辞,单冰冰正要走,看到黑狗在广场北边土坑里等候她,旁边还多了个同伙,一只精悍高大的白公狗,显然是黑狗的老公,两只狗眈眈相向。单冰冰心里顿时又紧张起来,迈不开脚步。苏小青说:“我送你过去。”单冰冰正求之不得,紧跟在苏小青后面。
苏小青说:“狗仗人势,没有主人在,它就是条癞皮狗。”单冰冰相信这是事实,但狗要咬人,这也是事实。苏小青说:“奶奶告诉我,狗咬不要跑,地上抓一爪。”
单冰冰不理解这句方言土语的意思,苏小青说:“狗来了,蹲在地上抓石头,没有石头你做一个捡石头的样子狗都害怕。”
单冰冰不相信,离两条狗近了,苏小青说:“你蹲下去捡石头,蹲呀。”
单冰冰兴趣使然,蹲下身捡石块,两条狗见状,倏地跑出五六米远,然后,转过身来,冲着她俩“汪汪”吠叫。单冰冰觉得很好玩,又朝前走两步蹲下去,狗又转身跑了,见单冰冰没有继续追,又转过身来狂吠。
单冰冰十分惊喜,这样简单的方法书本上却没有,生活中也没有谁教过自己。否则,就不会被狗咬,何况还是一只比猫都小的吉娃娃。
回到宾馆,单冰冰睡不着,选了两张图片发到朋友圈,还写了一行文字:在升钟湖遇见一个朋友,她叫苏小青,她教给我对付狗的方法。
不一会儿,就有几十个点赞。她的闺蜜和她视频,想要看看苏小青长得靓不靓。单冰冰说:“一点都不靓,胸像块平板,人又黄又瘦。”
聊着聊着,迷迷糊糊睡着了。屋外轻轻的敲门声,把单冰冰叫醒的时候,已经早上八点了。
单德庸和欧阳阿姨站在门外,单德庸手上拿着房卡,说:“是一个小女孩送到服务台的。”
单冰冰问:“人呢?”
单德庸说:“不知道。”
单冰冰来不及洗漱,穿着睡衣就冲出了宾馆。苏小青还在大门外一丛茂盛的三角梅下玩手机。单冰冰跑过去,苏小青抬起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
单冰冰问:“房卡在哪里拾到的?”
苏小青说:“公厕洗手池上放着呢。”
单冰冰说:“谢谢了。”
苏小青笑笑。
单德庸跟了出来,远远看到单冰冰和小姑娘很熟悉的样子,有说有笑,很纳闷。单德庸仔细打量那女孩,矮小干瘦,头发稀疏焦黄,显然是营养不良,穿一件成人的花格短袖,衣服下摆盖住了膝盖。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明亮锐利,目光像一枚长长的银针,能刺入人的骨头缝。
自从单冰冰外婆去世后,单德庸第一次看到女儿脸上露出笑容,他认定单冰冰和小女孩有共同语言。单冰冰看见父亲和欧阳交头接耳地注视着她俩,对苏小青说:“戴眼镜那人是我父亲。”
苏小青向单德庸摆了摆手,单德庸也摆手回礼,微笑着点点头,说:“小朋友,上去玩一会儿吧。”
苏小青本想上去玩玩,看到门口挺立着保安,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就告辞了。她沿着花丛间的小径,走到花园石雕前坐下来继续玩手机。
单冰冰换好衣服,很快就出来了,她走到苏小青面前,说:“苏小青,可以去你家吗?”
苏小青点头答应了。
欧阳艳丽抱着牛奶和面包追过来了,她把食品塞到单德庸手上,说:“给两个孩子送去。”
单德庸把牛奶递给苏小青,苏小青抬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接过牛奶就喝。单冰冰吸一口牛奶,啃一口面包,动作十分优雅,苏小青吸管不离嘴,一口气把牛奶吸得精光。
她看着单冰冰斯斯文文的吃相,笑了起来。单冰冰盯着苏小青手上半块砖头大的老年手机,问:“你的手机?”苏小青说:“是奶奶的。”
听到奶奶两个字,单冰冰悲伤的眼泪又往外涌。
苏小青看到单冰冰眼睛红红的,以为出了什么状况,不停地问:“怎么了?”
单冰冰拭去眼泪,把外婆离世的事告诉了苏小青。苏小青听后,脸上也悲悲戚戚地同情单冰冰的不幸遭遇。苏小青扬起头,说:“今天去我们家吃苞谷馍馍。”
单冰冰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食品,产生了兴趣,问道:“和比萨一样吗?”
苏小青说:“我没见过比萨,只听说过。”
苏小青的家在一排白房子的最西边,一栋两室一厅的平房。堂屋里有彩电、冰箱,和一张长沙发。地上杂七杂八的家什占据了大半个地面,门后堆满了纯净水瓶子,单冰冰正要问这么多空瓶子干啥用,屋外传来苍老的咳嗽声。苏小青说:“奶奶回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佝偻着腰,很孱弱地一步一颠走进门,手上拿着两个饮料瓶子,很珍惜地放到门后那堆瓶子上,说:“青儿,把这些瓶子拿去卖了吧。”
外面的天还很热,老婆婆头上却裹着白色帕子,脸上的皱纹像绽开的紫色菊花,她的门牙已经完全没有了,上下嘴唇凹进了嘴里。眼睛却是亮铮铮的,她抬眼看到单冰冰,两颗眼珠子露出奇异的光彩。
苏小青说:“奶奶,这是我朋友单冰冰,重庆来的。”
老奶奶说:“还不快请客人坐。”
单冰冰说:“奶奶,不要客气。”
老奶奶进到卧室,捧出几粒水果糖,小心翼翼地递到单冰冰跟前,请单冰冰吃。单冰冰本来不喜欢吃糖,看到老奶奶十分热情,就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苏小青说:“奶奶,我们去摘桐叶,你去菜地里摘点辣椒。”转头又问单冰冰:“你敢吃辣椒吗?”单冰冰点点头。
苏小青拉起单冰冰的手,飞也似地跑出了门。
奶奶站在门口大声说:“小青,不要爬树哈!”
苏小青头也不回,答道:“晓得,晓得!”
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单冰冰心灵无比清爽剔透。宽敞的水泥公路直通到山上,山上的玉米、高粱连成一片青纱帐,画眉在林间绕来绕去,欢快地歌唱。到了半山腰,单冰冰停下来,俯视山下,升钟湖一览无余。蓝蓝的湖水里,一群白鹅缓慢游弋,性急的水鸭子不断起落。游艇划过,卷起波浪,一圈一圈荡开,传递到很远的岸边。湖泊顺着山谷延伸到远山尽头。单冰冰听父亲说过,升钟湖北接阆水,西连剑山,一衣带水,方圆百里。
苏小青在路边一株桐树上,摘了几张宽大的桐叶,递给单冰冰拿着。单冰冰好奇地问:“炒着吃吗?”
苏小青嘻嘻一笑,说:“不能吃,做包馍馍的皮。”
看到满树的青桐子,单冰冰又问苏小青:“桐果能吃吗?”
苏小青笑得更欢了,说:“你以为我们山里什么都能吃吗?”
单冰冰被苏小青笑红了脸。转眼看到芭茅丛中有两只红蜻蜓飞翔,惊叫起来:红蜻蜓!扔掉手中的桐叶,就去抓,人还没有靠近,红蜻蜓就飞走了。
单冰冰很失望,苏小青告诉她,等蜻蜓歇稳了,从后面慢慢靠近,不要呼吸,迅速抓住它的尾巴。单冰冰记住苏小青传授的经验,瞅准机会,待一只红蜻蜓停留在一片芭茅叶子上面歇息时,她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就要接近红蜻蜓的尾巴了,单冰冰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胸脯不断起伏,手也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单冰冰向前猛地一抓,红蜻蜓倏地升起。单冰冰随即发出“哇”的一声惊叫,白嫩的手背被芭茅叶子边上的锯齿划开一道浅浅的红痕。单冰冰抬起手臂,举在半空中,惊惶失措,鲜艳的红痕在阳光下,向蓝天控诉着芭茅的罪恶。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沁满了汗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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