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父亲
一
高考落榜不知是我的幸运抑或是命运,选择复读的个别同学实现了鲤鱼跳龙门,大部分同学和我一样回到家接受土地的考验,与大地同呼吸共命运。我的数理化不错,但语文总是差点意思,母亲说那是命。兜气到菜地搂了一晌耙子,塞了几粒种子,在地头幻想着微不足道的收成,顿觉生活无望。凄楚、悲凉还凝固着周边的空气,融混着汗水浇进土里。八月十五晚上,父亲说:“准备一下,下星期到小学代课。”话到父亲嘴里总是吝啬得可怜,想得到更多的信息还得从母亲嘴里掏。
也许是高考失利丢掉了我的好奇心,我什么也没打听。周一到小学见校长。校长说:“五年级语文和几科副科。”我的苦瓜脸当时就咧了下。校长叫来张宏文,宏文是教导主任,与我同村。他对校长说:“课再变动一下,兴波弄个两班数学。”转头对我说:“兴波,没问题吧?”我的同意写在脸上,不住劲儿点头。校长说:“四五年级两班数学。”“没问题!”我夸张的高调门吓了他们一跳。
这座建于庙内的小学, 五年级学生二十三名,算得上学校里牛皮哄哄的毕业班,自然顽皮许多,不时有邻居投诉他们偷瓜、偷花生、偷芝麻。孩子们的嘴总是很馋,小小的肚皮能塞下海量的东西。我总是奉着“严师出高徒”的古训,柳条准备得足足的,直到有一天,堂嫂找上门,我把柳条全部送到校园外的沟里。这条雨季排水的黄土沟承载着村庄五塘三龙戏水的气势和气运,此刻满是废纸片、断砖头、树叶和残枝条。我让犯了错的学生额外做点打扫卫生的体力活儿或在操场多跑两圈。期末考试,班级数学取得了全乡第二的好成绩。支书送来工资的时候还带了个好消息,我终于和宏文一样成为乡里的民办教师,以后工资学校统一发,村里就不用多跑一趟腿。学校有八名教师,校长是公办教师,其他七人都是民办橛儿。
析水河岸边伐了一批树,支书说更换下学校的课桌凳,校长把跑村部的活儿交代给我。我不敢耽误,在村部遇到王昆,王昆说:“这是总务的活儿,你不用管了。”王昆的语气很不善,我的倔脾气也没跟他客气:“我怎么跟校长交代。”王昆脱下灰布中山装一把甩上右肩,双手掐腰,摆出一副两颗牙牛犊的架势:“那是你的事儿,校长有意见找我!”跟这种粗人吵嘴小架子,我绷着紫红的脸回学校,没找到校长。宏文说校长在教改组跟主任说事儿,我借宏文的自行车追到教改组。校长左手向上推推眼镜:“回去再说。”
秋天开学,教室里换上了崭新的课桌,每位教师办公室配一张三斗桌和一把太师椅。退役的木板被收集起来堆在一间杂物间,杂物间被塞得严严实实,下脚很费劲。新的学习装备引来周边校长观摩学习,听说一个个都回村找支书哭穷,之后竟然还带动全乡的学校更换了新课桌凳。冷不丁的新举旋起一阵风也算为全乡教育造了一份不小的福利。
凑场子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赶上热闹场面喜欢躲得远远的。上课是最好的借口,就跟领导们张嘴闭嘴都在开会一样。校长就有一次被媳妇抓了现行,呵呵,媳妇让他抽空回家收麦子,他借口到外地开会,没想到媳妇抓到他在办公室睡觉。有一件事,让我留意上了,那便是王昆办公室里的新柜子。发亮的清漆,覆上一抹彩绘,简直如豪富般的美妙。一年级的代课老师说他家里也有一只,比办公室的这方还棱整。
二
学校换了新校长,叫任庆来,俺村的女婿。去年转的正,是县里的书法家,字写得非常好,
每次遇见、我不由得多一份恭敬。读书人对字的敏感度比较高,更何况能把字写得端端正正的人很少,拿学校几位教师的字来比较,说不上不堪入目,但能称得上书法的唯庆来一人。任庆来说:“兴波,宏文调外校了,今年你来担总务,王昆做教导。”他说得很郑重,很坦诚,让我不好意思拒绝。信任难能可贵,也着实有诱惑力。说心里话,王昆那人一年不见也不想碰到,涉及王昆,我不能不多点心眼:“我不想跟王昆缠事儿!”跟王昆打过一回交道,绝不想再来一次。一张锅里缠绞着又腾挪不开,任庆来似乎决心很大:“这不用你操心,你同意了,我去跟教改组沟通。”我与庆来之前为点头之交,对他的秉性了解存留在别人的评价里。拒绝他的好意让我会产生一种负罪感。我迟疑一会儿,觉得王昆也不是老虎,谁也弹不得,坐得正站得直心底敞亮何惧歪门邪道,便说:“我没有意见,听你安排。”任庆来不抽烟,破天荒撩了一根,“有你这句话,我就争取办成。”我暗存侥幸,不管哪个主任,也是个小官官,暂不说主任的好处,单那每周少几节课的诱惑就缠磨得人几天睡不好觉。隔一天,教改组召开全乡教师大会宣布我任张庄小学教导主任。庆来的心愿未能实现,我倒心安理得,退而求其次,也算一种进步。在普通人眼里教导主任比总务主任还是要高看一眼,毕竟教导主任代表着知识。
开学一周后,我在西墙内提水时听到王昆在院墙外高声扬气跟人说:“就他那鳖样跟我争总务,那教改组主任能不听我的?”我不免兜气,水拎进办公室,仰在大椅子上半天,想起早起路上遇见两只狗为一根骨头争得吼天吼地,忽而觉得一把胡子了,竟然跟那只狗一般。自嘲君子岂与小人斗?其实,这两年运气很好,不说数学得了九十四分,单就语文那破天荒的六十分就足以傲慰平生。我跟着任庆来跑了几趟村部、支书家里,肚子里盛了不少萝卜丝、白菜帮子兑光肚卧龙。农村这一层,教师受尊敬的程度还是比较高的,以支书抠抠索索的样子,给上这个待遇赶上乡领导了。每次结束,庆来总迈着弹花步,撇着病羊腿。冬至前说定起一座两层十四间的教学楼。众人捧柴火焰高,全村男女老少集了一部分,支书发挥了跑断腿、磨破嘴的精神各处讨救济。
三月三刚过,校园里腾开的空地上施工队摆开阵势,热热火火开锣。热火朝天的事儿会让人热血沸腾,每天被焕新的面貌萦绕,心情也会开朗起来。庆来有个习惯,喜欢白天将夜壶放在院墙头散气儿,其实不光庆来,其他几个男教师都有这个习惯,但庆来喜欢摆在菜地头的那个位置。位置很好,不显山不露水的,教办室主任叶兴伟说张庄学校的夜壶就是一景。
庆来没还嘴,几个男教师瞪瞪主任,又翻眼看看庆来,装没听见散开。叶兴伟又说隔天请外校也来参观一下男教师们的精心佳作。第二天,庆来的夜壶顺着墙,装点了一道金色的水练。庆来掂过来一看,夜壶底部有一个豌豆大小的眼子,不用说,是有人敲的。王昆说可能是学生崩弹子儿搉的。庆来没理他,周前会上,张了几次嘴没再提夜壶的事儿,叶兴伟也没再到学校来。
这一年我也迎来人生的喜事,姑娘叫巧梅,是邻村的,身材敦厚结实。婚事办得潦草,可巧梅不在乎,巧梅喜欢读书人,普通人肚里装满青菜、红薯皮、玉米糊糊,读书人的肚里装的尽是书了。结婚那天,我笨嘴拙舌地对巧梅说:“三转一响,我会买给你的。”也算是花言巧语了,巧梅脸上晕起红云,“憨相,我图你这个人。起码,每个月的盐钱,不需要用鸡蛋去换吧!”巧梅的实在让人感觉说不出的踏实:“幸福来得忒快,我的心无处安放。”神知道突然间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放这里就好。”巧梅按了一下我的胸口,将手放在自己胸前,她的娇媚让我见到世界上最美的幸福。
建材费、人工费远远超出了预算,能欠账的拖着,欠不下账的逼得支书坐卧不安。架桥起屋终究是一件难事儿,被逼得乱窜的支书显得很无奈:“眼看着封顶,就是完不了工!任校长,咱能不能换个思路。咱学校临路,沿路起一排两层房,上面一层归学校,底下一层外开,临路做门面房卖出去。”支书的金手指夹着即将近嘴的火头,已经燃过的烟灰橛着煤黑般的倔强,手不抖它就下不来。不能不说支书的这个想法很大胆,教学楼的债还没有着落,还想着起教师办公室。
庆来勾着头想了半天:“学校萎缩了,群众会说咱把学校卖了,落骂名吧?”庆来声音很小,显得很犹豫。支书考虑得似乎很成熟,“这一层,有我挡着,骂名落不到你身上。跟教改组沟通下,可行,我跟党员干部做工作。”支书转过头对我说:“兴波,你说说想法。”我清楚支书的做法属于是客气一下,庆来也不过想找一个台阶:“能一次性解决教师办公用房,着实是个好办法,但能不能加一条,门面房后面不能开门,也不准破坏房屋建筑结构。”支书爽快地一锤定音:“这一点没问题,庆来,我跟你一块见见主任。”一个月后,临路的菜地清理出来,划线夯实地基。
债务村里背了,学校终于以崭新的面貌站在省道旁边。新的办公室刷满白灰,洁净得能忽闪出影子来。木窗户嵌着八块玻璃,还嵌一条一拃来长的铁钩弯条,心情和采光一样亮堂。捐资助学纪念碑和庙碑并立在大门外左手边,大门上方“张庄小学”四个颜体正楷敦厚淳朴,刚正遒劲。学校新的面貌成了乡里、县里的典范,迎来一波一波观摩,也迎来一身疲倦。“乡村样板学校”“捐资助学先进单位”称号给学校带来了实惠,五年级学生数剧增到五十多人,人数最少的班级也有三十二人。教改组给学校一个高级、两个一级职称,整个教学片六个学校五十余名教师一共四个高级职称。庆来高风亮节将高级职称让给了王昆。
三
李明远做了张庄的校长,庆来前往中学做教导处副主任。中学向来是乡里教育口的“嫡子”,就像金庸小说里的武林盟主,以庆来的水平只是做副主任有点屈才。开学典礼过后迎来喜气洋洋的教师节,教师独有的节日一向简朴。张庄村一贯喜欢召集教师到村部拉家常,交流学校、村庄的发展状况,表达对教师慰问之意。村会议室别致地挂两盏红灯笼,刷几张红标语,氛围让人激动不少。支书搞了个简单的仪式,给模范教师发了奖。胸前的鲜花又大又圆,别的地方都是用纸做的,支书竟然采用真花,鬼能想到支书从哪里淘来的。支书的烟袋锅子换成了纸烟,蜡黄的指间诉说着谋划全村发展致富的煎熬。他低头用鞋底板踩灭烟头,挺直腰板,细细扫过跟前的每一位教师,点头绷紧嘴唇开言:“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我最喜欢参加,跟老师们说话长水平,肚里的墨水也多很多,谁想当大老粗?都愿意做文明人不是?咱这地方以前是知青点,那知青说话做事儿,稳当!年轻轻的没有脏话,哪像咱村那个财神爷文华,张嘴就是下三截。毬哩什么,哪句话都离不了。”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听惯了支书通俗与诙谐的话,就觉得舒坦、踏实。“支书,你说哩比我溜多了!”
张文华不买支书的账,高声塞一句,还生怕在场的人听不见,佝偻着身子站起来说。顿时引来村会议室一场哄笑,“去你妈的张文华,老子好歹也上过工农初中。大好的节日叫你给我拐哪里了?啊,说正题,大家清楚,学校那房子钱村里年年在还,咱农村人就靠黄土里扒出点仨核桃俩枣,家底儿基本上跟要饭吃的家里那缸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再艰难节也得过,还要过好,不能让功臣寒心嘛!嗯嗯……每位教师一个保温壶、一把雨伞,多少是个意思,也趁这个机会给老师们道个歉。不过,来年能给大家一个大封子,叫你泔水流不尽,哈哈,来时大家看到厨房多了一位厨子,是咱乡里的名厨呀!估计有些同志还没有见过。为今天聚一块儿我把他请来做一道席。咱给老师们说说话儿,家家孩子都指望有出息,村里少几个泥腿子,多几个吃皇粮的村里也减轻负担,挣来外快,我们面上不也有光?拜托诸位先生了!”支书作势站起来抱拳。李明远忙站起来,双手按在会议桌沿上,挤了挤眼睛,清清嗓子,接过支书的话:“我向村委保证,学校的成绩会一年强过一年,实现不了,明年我在这里做检查!”
支书似乎没见过像李明远这般口满的校长,眼睛扫过在座的教师和村干部,右手去抓茶缸,茶缸漆面通红,白色的“为人民服务”熠熠生辉。李明远我还是知道一点,老三届学生,早些时间接父亲的班做了教师。多时在周边教学点做负责人,快人快语,行事如风。算起来我们都算教师后辈,彼此也算熟悉。偌大的乡村教育界都有个大致印象,只是今天的表现还是让我眼前一闪。室内还回荡着李明远表决心的铿锵誓言,支书拳头一举说:“好,就这么办!会议桌拉开,洗手准备吃饭。”
支书起身出门。午宴围坐三张八仙桌,支书打头坐好,其他干部散坐另外两桌。“兴波,过来,坐这里。”支书指着他旁边打横的位子,扭头对左手的李明远说:“兴波是个干将,哪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二爹,就他爹,是县里的名教师呀。教出来的学生五湖四海干着大事呀!”李明远不住点头,“我清楚,这学校离不开兴波主任。”支书不再说话,挽开袖子揸开五指抓起一盅:“来,喝出个醉卧沙场君莫笑!先来个二红喜,再上个四季发,六连登八桥关十腾腾。”李明远紧随其后,“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今天,豁出去舍命陪君子。”一小时后,会议室内人影散乱,棉花乱弹。
国庆节后,李明远到办公室:“张主任,月考你安排一下。另外还有个事儿,备课、作业也检查下。”李明远未来张庄之前称我兴波老弟,这一个月忽地冠了主任这个称呼,让我不甚习惯。我通知每个教师备课和作业检查,周六下午我与李明远在会议室闭门忙活一晌,简单对对情况,列一个简单通报。待出校门,星星开始出来点名。
周日晚例会通报作业、备课检查情况。散会后,王昆跟到办公室,说:“我不写备课能咋?那校长备课交了?”我对不写备课、课堂乱刮风的现象恶心至极,一个教师坐不到办公桌前,跟学生坐不到位子上有什么两样?“你没写,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说你写了吧!”善良也不是没有原则的,早看不惯王昆一脸能人多吃四两豆腐的样子,我直接顶回去。“谁昧良心?别人家说两句好听话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课教得好当毬,社会混人哩,教得好有人抬举你?”王昆自得地扬起脸,满口唾沫,手里甩着课本。“你这屁放得怪重,老师不应该给娃们教好?整天东跑西晕显光棍?真觉得能人多吃四两豆腐?”
我的愤怒似乎到了能够承受的临界点,咆哮起来。闻讯而来的李明远掰过我的肩膀:“张主任,你俩争什么气,到我屋吸袋烟。”王昆一拳擂在办公桌上,“穿靴戴帽,看人下锅,溜沟肥!”读书人的斯文被王昆攮到地上。“你说啥……”我攥紧拳头,跳起来。“走……”李明远把我的胳膊扯得生疼,朝围观的老师喊一句:“散了,有啥古经好看!”
“张主任,咱弟兄们关系不赖吧,跟他生哪门子气,他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成绩搞不上去,前些时,支书还编派他,忙得跟鹿一样,不知道他整天在干啥!咱什么水平跟他计较这个,不嫌没意思。”李明远把我按进条椅,转手倒茶,茶叶黝黑。“自己不干活还嫉恨别人干得好,哪门子道理吗?自己一身泥还污蔑别人一身绿毛秧儿。”我犹有愤愤,僵直身子。“咱自己心里清楚就行,谁什么样不清楚得很?早点睡吧!明天还一档子事儿。”茶没有喝,叶梗在缓缓下沉,颜色渐紫。我与李明远出了办公室,院内椿树下兜一泡大尿,明净的天空布满筛子一样的星斗。第二天预备钟敲过,王昆学生的月考成绩由班长送来,搭眼一看,就知道是捏出来的分数。“嗨,校长管不了,咱也认真不起!”腹诽一会儿,捻两支粉笔进班。
几年来一本教材,早在脑海里记得清清楚楚,黑板上列几道题让学生上来演板。家里几亩地还没有犁,原本说定用二叔家的牛,今天能早些回家豁几亩,下课后给李明远请完假直接跑向田里。巧梅正跟在二叔后面撒肥,替下巧梅,让她回家安排午饭。“兴波,我知道二叔女儿家在几里外,二叔先尽我的田让我激动起来。“二叔,这怎么感谢你哪?”
我不禁停下跟肥的动作,“自家人说谢,外气了!”中午,巧梅布置了四个菜,后晌我又赶回学校。学校里两个女代课教师满院子招呼着学生,一见面便喊:“张主任,校长开会了,其他老师都回家拾掇庄稼了。六个班俺俩兜搂不下来,校园里乱吵吵的。”我扬扬手:“没关系,招呼自己班,其他几班我收拢。”叫来其余几个班班长,对了下老师临走前安排的作业,让他们回班看好学生,从五年级安排三个学生分进班协助,喧闹的校园很快静如平湖。
家里五个人十几亩地,学校开课占用了白天时间,不得已晚上加班做农活。不多时就靠在门框上鼾声如雷,或者人在办公桌前,涎水流在课本上。没有大的畜力,仅耕地就挠疼了多少头皮,仅靠巧梅东家换点工,西家帮点小活儿,实不能解决每年的大问题。好在张张嘴邻居们都能帮衬一二,一年一年维系过来。倒是孩子的学习没操多大的心,成绩还说得过去。
我抱着作业到办公室,王玉国已等了多时。“张老师,找你说个事儿……”王玉国嗫嚅着,思考着合适的措辞。平时与这些年轻的教师来往不多,他们又是师范毕业的公办教师,实在想不出与他有什么能够交流的东西。我还在纳闷,王玉国说:“那个……张老师,县模范能不能让给我?”王玉国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就是这两天教学片评县模范,你得了。”评县模范的事我知道,教改组给片里分得一个指标,却没想到会落到我头上。“这个事我还不知道,那不是片长决定的?给我说有用吗?”我满脸诧异,啥皮球能踢到我脚跟。“片长那里我做过工作了,只要你不追究就没问题。片内积分你第一,我第二。”王玉国还在斟酌什么样的措辞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那没问题,没多大的事儿。”一句话就能帮别人一把,这些事我很乐意做。“张老师,没县模范证书,我职称上不去,也卡多年了,我那同学们早就晋高级了。”王玉国喜形于色。“没事,我是民办教师,职称上不上的没多大关系。”“谢谢张老师!晚上请你吃个饭?”
王玉国“腾”地站起来,双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小事儿,犯不上。都是一块地里虫,谁还没个小难处。”我站起来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忘记何时乡教育改革领导小组改名教育办公室,当叶兴伟跨进校园大门,我就感觉事儿不会小。主任一般情况下不会到学校来,主任事儿多,整天在给全乡教育抓钱、迎检,谋划大事。“李明远呢!”我见到叶兴伟时,手里的彩色粉笔还在校园的黑板报上“绣花”。
“在办公室呢,我去叫他。”叶兴伟脸色铁青,浓得像要拧出水来,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李明远跨进办公室,“李明远你干大了,会越级上访,啃到县局去了?我这个主任不干,你来怎么样?”叶兴伟丢掉了往日和蔼可亲的面孔,直说内心的不客气。“当主任就能欺侮人,论资历,论年龄,论业绩,我怎么就不能到教办室!”李明远眼睑低垂,表情僵硬,瓮声瓮气说。“我看你图的不是副主任,应该是我那把椅子……”叶兴伟一拍桌面,站起来,原地拧了个弯。情势不对,我感觉站在那里显得不合时宜,赶忙退出去,发现王昆侧耳在室外,“吵起来了?都告到局里了。教办室内部提拔一位副主任,主任推荐的是乡校校长,这不服的……就捅上去了。”我朝庙的方向走去,王昆跟过来,“你不知道吧,我这有……”王昆兜里掏出两张黄色的毛边宣传纸——乡小校长金世友的十大罪状。“你怎么收集这玩意儿?”我有些这几天就劲儿耕完你的,回头到你妹家犁去。”狐疑,看向王昆手里的东西。“不止呀,街面上,白灰,毛笔几乎写遍墙了。”我继续往前走,王昆还要跟过来,“厕所闻香啊!”
王昆悻悻止步。返回办公室,叶兴伟已经离开,李明远沉着脸在大门外看麦田。县里出了个新政策,小学高级职称民办教师可以直接转为公办教师,王昆满口白沫在我面前展示他的转公表格时,我忽而觉得职称也蛮重要的。王昆脱产进修一年,空出来的课实在找不来代课,李明远试探着说:“张主任,王老师的课你暂代一下?”我没有迟疑,一块儿地里虫,谁都有需要别人搭手的时候。“好吧,王昆就一班数学课,没外杂刷儿。”李明远长舒一口气,我明白李明远不想出代课费,王昆没有让出总务,还扬言:“出来学习,学校的工作能担点还是要多担点。”生活没有给王昆多少幸福,年后,王昆查出贲门癌,医生给出的时间表只有三个月。我对王昆没什么好感,一个锅里搅十几年,忽而有点兔死狐悲的异样。两年后全省民办教师除已退休的全部转公,我在进修学校碰到一班老同学。
(发表于2024年1期中,订购电话0431-81686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