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贺盛从洗手间回来,见自己电脑上的微信图标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他点开一看,见是吴咏的信息:“这两天有空吗?一起喝酒啊?”
“订单这么快交货了?”贺盛回道。三个亿的生产任务可不是小数目。
“毛!三分之一都没出来!”吴咏回道。
“那怎么有雅兴喝酒?不用加班了?”贺盛道,在句末附了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散伙酒。”吴咏回道。
“啥意思?”贺盛心里一惊,但仍装作不明就里。
“说来话长,见面说吧。”吴咏回道。
“你小子啥意思?”贺盛朝吴咏碰了一下酒杯,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要走了。”吴咏垂眉道。
“走哪儿去?”贺盛疑惑道。
“离职!”吴咏凄楚地笑了一下,说完又仰头灌下一杯酒。
“离职?为啥?”贺盛隐隐猜到了几分,但仍装作不明就里。
“哈哈,绩效‘D’档,末位淘汰!”吴咏又一笑,眼睛里却亮闪闪的,似有泪花。
“怎么会?”贺盛佯装不解。
“哈哈,年年‘第一’,早该淘汰了!”吴咏抬手给自己杯子里续上了酒,自嘲道。
“没道理啊!咱不说别的,就说加班——这全公司上上下下近一百号人,除了曾博,还有比你吴经理加班多的吗?这我可是看在眼里的。”贺盛道,“那年终绩效,我反正是给你打了最高分的!”
“是吗?”吴咏漠然地看着贺盛笑道。被吴咏这一笑,贺盛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心下思忖:这小子不会是看过绩效评价表,知道我给他打了七十分吧?想想又不可能:贾清稿虽然不太好说话,但还是挺讲原则的,应该不至于把底稿给人看。而且就算给人看了,上面也没署名,怎么就知道哪张是谁评的呢?如此想着,贺盛便嚷道:“可不咋地!
咱哥儿俩什么关系?不得帮衬着点?”
“哎,兄弟你再怎么帮衬也抵不住别人一个七十分啊!”吴咏叹道。
贺盛一听“ 七十”, 心里又一惊, 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啊?居然有人打‘七十’?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吴咏垂眉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七十’的呢?”贺盛心里舒了口气,朝吴咏碰了一下杯道。
“蔡总告诉我的……贾经理给他看分数汇总的。”吴咏一仰脖,一杯酒又灌了下去。
“原来如此……”贺盛轻轻抿了一口酒,而后压低嗓音道:“跟你说个事,对谁都不能讲啊……”
“放心……我吴咏别的本事没有……口风是最紧的……更不会陷朋友于不义……”吴咏的舌头已经明显的有些僵硬了。
“嗯,”贺盛脑袋凑近吴咏,低声道,“我大概能猜到这七十分是谁评的。”
“谁?”吴咏瞪大了眼睛。
“陈。”贺盛道,说完便缩回了脖子。
“哪个‘陈’?”吴咏饧着眼追问。
“还有哪个‘陈’?公司里有几个姓陈的啊?”贺盛瞥了吴咏一眼,又将吴咏面前的酒杯倒满了。
“……我早该想到是他……”吴咏灌了不少酒,已有些大舌头,“我只是……不想让蔡总为难……”
“和蔡总有啥关系?”贺盛不解道。
“蔡总和我谈的……说陈实……咱得罪不起……”吴咏边说边拎起酒瓶想给贺盛添酒,却发现酒瓶已经空了,他便大着舌头喊服务员。
不一会儿,郝平平推门进来。贺盛向他使了个眼色,郝平平便道:“吴经理,还需要点啥?”
“酒!上酒!”吴咏满脸通红,直着脖子嚷道。
“吴经理您悠着点!我去给您拿两瓶牛奶来。”郝平平道。
“大老爷们儿……喝什么牛奶!不喝!拿酒!”吴咏晃着脑袋吼道。
“好好好!去拿酒!”郝平平与贺盛对视了一下,便关门退出去了。
“…… 蔡总…… 对我…… 有…… 知遇之恩……我……不帮他扛……谁帮他……我……反正已经……‘D’了……无……所谓了……”
“扛什么?”贺盛心里又一惊。
“……还不是……新车间……”吴咏昂起头眯着眼道,“……谁……这辈子……手上没……沾过点油水……‘水……至清……则无鱼’么……你……就是不沾……人……人……还不信呢……”
“就是!多大点事!”贺盛忙附和道。他总算听明白了,瞬间想起贾清稿那天没头没脑问他的那句“你说高管违规,该怎么处理”。敢情是蔡步铎在建新车间上栽跟头了。
不过贺盛仍有些不解:“车间都建成小半年了,怎么又翻出那旧账来?”
“……还不是……陈实……公报……私仇……我们断了他……来钱的营生……”吴咏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嚷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不地道!”贺盛道。听吴咏的意思似乎是陈实因为蔡步铎将他买进劣质电脑的事捅破了,故而查账报复蔡步铎。但贺盛清楚地记得,贾清稿问他高管违规怎么处理是在蔡步铎捅出电脑的事之前——这也就意味着不是陈实报复蔡步铎,而是蔡步铎报复陈实。而这吴咏,不过是做了个替死鬼——可怜还是个忠心耿耿的替死鬼。
“……喝酒……”吴咏又一次拿起酒瓶哆哆嗦嗦地朝贺盛杯子里倒去,但那瓶口只滴出两滴,于是他拍着桌子朝门外喊道,“老板!酒!”贺盛将吴咏送到家时,吴咏已醉得不省人事。
“麻烦贺经理了!”吴咏的老婆将贺盛送出门外,朝贺盛摆了摆手道。她穿着一件颇土气的砖红色羽绒服,头发用个褐色发抓夹在脑后,一副憨厚的居家模样。和吴咏倒是般配,贺盛在心里说,但他嘴里却道:“哪儿的话!这点小事!我和吴经理平常最要好了。倒是嫂子您得辛苦了!”说完便辞别而去了。
吴咏家住的是个老小区,小区大门外是条窄小的街道。贺盛见街道上那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小摊还没收摊,每个小摊上都支了个小台灯。其中有个捏泥人的小摊,摊面上摆了几个花花绿绿的小人偶。贺盛不禁走了过去。
“捏什么像什么啊!”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坐在马扎上,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的手里正在捏着一块泥。
“这捏的是个什么?”贺盛歪着头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那捏的是什么。
“覅急——覅急啊——”老头儿拖长了调回道。
贺盛便站在一边瞧着。路灯昏暗,行人稀少,他不禁打起了哈欠。恍惚间他听到老头儿哼起了曲子,他饧着眼看去,只见老头儿手里的泥人已经完工了——竟是个惟妙惟肖的变形金刚!
“挺有意思,”贺盛笑道,“多少钱?”
“今儿收摊了,送你吧——带回去给孩子玩。”老头儿笑着将那泥人递给贺盛。
“那怎么好意思!材料费总得付。”贺盛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老人。
“不用啦!一个小玩意儿而已。”老头儿并不接贺盛手上的钱,只低头去收拾摊子,边收边哼着曲子,依然是刚才那调调。贺盛不再坚持,道了声谢便抬脚走了。老头儿也不理睬,仍兀自哼唱着。贺盛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只隐隐听到一句“迷迷茫茫战战兢兢自有众生相”。
一阵冷风吹过,贺盛不禁缩了缩脖子,酒也顿时醒了一半。
(发表于《参花》2023年11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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