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的午后,知了在大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最后一趟进山的车泊在铁路桥下的隧道内躲阴凉。车内又闷又热,篮子、担子、农药、化肥塞满了过道。借着隧道内的一缕穿堂风,司机歪在驾驶座上呼呼大睡。日头偏西,早上出门卖菜的,采购的,探亲访友的陆续回程,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
“哎,我说强司机,你这车到底开还是不开啊?大热的天蒸包子呀!”卖菜的大爷赶着回家,心急如焚。
司机半闭着眼,懒洋洋地打着盹。
人们撩起衣襟,摇起草帽扇风。有人将嘴里的旱烟吧嗒吸上一口, 又狠狠地吐出一口烟圈。
牢骚归牢骚,谁也没有起身。进山的车只此一趟,早上六点半准时自山里发车,下午两点或三点不定时从城里回返。那优哉游哉的强司机不动,这满车的人与货都休想回家。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强司机终于从瞌睡中醒来。他放下跷了一天的二郎腿,跳下车。只见一个不高不矮的年轻小伙子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双手拎满大袋小袋,急急忙忙地跑来。
满车的乘客像是盼来了救星,齐刷刷地伸出脑袋喊:“哎呀,胡老师, 你怎么又晚点了?快来,就等你一个了。”
强司机目中精光大盛,几步跨上前去,接过年轻人手里的大袋小袋, 一股脑儿塞到前头引擎盖上,关上门,吆喝一声:“坐好了,走嘞!”
小伙子顺势就倚坐在那一大堆化肥粮食之上,一边擦汗,一边忙不迭地打招呼。
“五大爷好!”
“山哥好!”
“菊婶好!”
“龙叔这是又换了个新炉子啊。”
山尖岭,岭尖尖,这山上山下来来回回都是几个熟人,几天不见,分外亲热。
“胡老师,今日又替谁取了这么多包裹呀?”
“胡老师,我家娃改天回山里来读书算了,就交给你了。”
“胡老师,明天到我家去吃饭,给你介绍个好对象。”
车子热热闹闹地出了城,沿着河边行驶了二十来分钟,又摇摇晃晃地拐上了进山的路,喘着粗气朝着大山进发。
车至杏花岭,蜿蜒盘旋的山路如树藤般叉开:左边的机耕路陡直朝山上走,消失在高高的山岭之中;右边的山道斜斜往上,拐入一片村落。司机阿强是右村人,再走个几里就到终点站了。到了杏花岭,车子靠边一停, 乘客哗啦啦地下了一大半。
胡波也在杏花岭下。他拎起大包小袋, 走到村公所的廊下,那里停放着一辆五成新的摩托车,几天不摸,上面覆满灰尘与枯叶。
这正是胡波的座驾。他将大包小包东西绑在后座,脚踏板上也搁得满满当当,油门一踩,朝着暮色大山进发。
胡波的目的地在十五公里以外的山尖岭上。山尖岭上有座山尖小学,学校矗立在高高的山脊上,一栋三层旧楼空旷而又萧瑟。偌大的校园里只有八个学生、两个老师。胡波是唯一的正式老师,另一名女老师叫潘巧兰,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兼幼师。当然,在胡波未来之前,八个孩子不论年纪大小都归她管。潘巧兰四十来岁,操一口正宗的山里土话, 只会教简单的汉字和加减乘除,平时一上完课就回家侍弄庄稼去了。胡波一人身兼数职, 一至六年级的语数外、音体美,他一个人几乎全包了。山里孩子大都随父母进城去了, 留下的适龄儿童仅有八个,恰似一根藤上八朵花。孩子们也不分年级,胡波把他们都集中在一个教室上课,潘巧兰上完他接着上, 从一年级一直上到六年级。最小的梁二妮与廖民强才刚满七岁,最大的马大艳十三岁了, 大家谁也甭笑话谁,一律跟着胡老师从头开始学。听得懂的就听,听不懂就趴在那画画, 画外出打工的爸爸妈妈,画哥哥姐姐,也画讲台上的胡老师。胡老师矮壮,笑呵呵的, 站在那就像野地里的一棵树。什么树?苦楝树。学校外面的苦楝树上栖着一群鸦,树下缠着一根藤,藤上开着几朵粉紫粉紫的喇叭花,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正好八朵花。
胡波骑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什么都响的二手摩托,突突地行驶在山道上。山路崎岖, 摩托车如牛喘着粗气艰难爬行。
山路十八弯,拐过一道弯又是一道弯, 渐渐地,道旁开始涌现一树树葡萄藤。漫山遍野的绿荫架下,星星点点地掩映着一幢幢房屋。天高四野,摩托车驶到最高处停了下来。高高的山巅上坐落着一幢老旧的三层校舍,房顶上飘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那便是山田镇境内海拔最高的山尖小学。远远望去, 房子像是耸立在天底下,红旗飘上了天。
摩托车驶至学校门口,早就有人围拢来。
胡波停好车子,解开捆在后头的大包小裹。两个快递包裹是巴山叔家的,五包盐是民强奶奶的,五斤挂面是二妮奶奶的。
胡波一一分发着山里人家平常日子里的希望与喜悦,最后还剩下一瓶活络油,几块膏药和一捆挂面无人认领。
“五子奶奶生病了,爬不了坡,走不动道。”旁边有人忙向他汇报。
“那我给送过去吧。”胡波提起东西就往山梁那边走。与村里大多数孩子一样,五子的父母外出打工,平时家里只有年迈的奶奶,若是奶奶病倒了,又得旷课。
刚才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八哥”名叫廖红竹。红竹在前头领路,穿林过叶,不一会儿就到了五子家。还好,五子奶奶并无大碍, 只是腰腿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幸而胡波捎药及时,五子奶奶贴上膏药,揉擦了一阵药油, 又颤颤巍巍地起床做事了。
胡波婉拒了五子奶奶千恩万谢的挽留, 赶在断黑之前又回到了学校。忙活半天,还没来得及进门,他心里头挂念那几只母鸡和两只羊,出门几天,也不知道潘姐有没有按时投食。潘巧兰是村里唯一有些文化的女人。早些年,山里还乌泱泱的遍地是孩子,学校里也乌泱泱的遍地是学生,她便被聘为民办教师了。最红火的时候,山尖小学也曾有过一百多个学生,附近山坳坳里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蓊郁的山林里,蜿蜒盘旋的山间小道上,上学的孩子蚱蜢一样一串一串的。现在人都哪去了?进城的进城,务工的务工, 外出求学的求学,渐渐地离了大山就不再回来。山上的房子空了,地也荒了,剩下的孩子也越来越少。一个偌大的山尖小学,竟只剩两个老师、八个娃。
胡波是隔壁县的,中师毕业后分到山田镇学区。学区领导说了,年轻人就该锻炼锻炼, 而这又偏又远的山尖小学最适合锻炼人了。
起初,胡波也很委屈,山田镇一百多号老师,为啥就轮到他上山尖岭呢?不过,校长说了,先锻炼锻炼,老支书也说了,待个三年两年锻炼锻炼再往下调。三年里,在胡波的努力下,八个孩子总算一个没掉队,不仅如此,学校还多出八只鸡和两只羊来。
八只鸡是这样来的。有两个学生家长为了表示感谢,硬要抓只鸡给他。山里也没啥好东西,一只老母鸡已经算是非常隆重的礼物了。胡波当然婉谢了,结果没过两天,学校后院就平白无故多了两只老母鸡。没办法, 胡波只好扒些剩饭剩菜先养着。有一就有二, 三年过去了,这些无主之鸡竟然达到了八只。剩饭养不活了,胡波只好每日割些青草回来喂鸡。鸡下蛋了,扯些地菜一锅煮熟,孩子们吃,他也吃。
至于那两只羊,一只是廖红竹家的,一只是廖民强家的。这俩孩子除了上学还得帮家里放羊,放着放着就赶到学校来了。胡波反正要割草喂鸡,索性也顺道帮孩子们把羊喂了,等到放假再叫孩子们牵回去。大人们也心大,家里少了两只羊也无人理会,后来知道在胡老师那儿,也就放心了。一个学期下来,喂养牲畜就成了胡波的编外任务。上课的时候孩子们读书,那两只羊也在教室外咩咩叫,仿佛在发表高见。
实际上,胡波的编外任务还远不止这些, 他担着的事情多着呢!他不但兼着村里的义务快递员,更是代购员,还兼羊倌,鸡司令。不管怎么样,只要孩子们好了,胡波也不介意, 乡邻们更是乐见其成。
忙完这些,暮色渐已四合。胡波这才有空给自己烧壶水沏壶茶,然后拿出心爱的二胡,坐在寂静的夜空下拉起了胡琴。琴声如泣如诉,就连苦楝树上的夜鸟儿也忘了啼啭。琴声悠悠,情思悠悠,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除了风,谁也不知道。
早上八点,学校里的钟准时敲响。早些时候学校有个电铃,坏了后,村里人便找了口破钟挂在廊下,替代电铃。钟声一响,八个睡眼惺忪的孩子便从各个角落里急急忙忙地冲出来,后面还跟着自家的猫狗。
这时,山坳里家家户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又过了半个时辰,校门口才急急火火跑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只见她一手拿着红薯干,一手拿着书,一路小跑进了教室。这一节正是她的一年级语文课,尽管一年级的孩子只有两个,但一个也不能落下。
课间休息时,潘巧兰跑到正在刻印试卷的胡波面前,大大咧咧地说:“小胡老师, 今天下午跟我到杏花岭吃饭去,要收拾得齐整一些。哎呀,瞧瞧你满身净是油墨,待会记得换身像样的衣服。”
胡波早已习惯了潘巧兰的咋咋呼呼,头也不抬地问:“有啥好事?潘姐。”
潘巧兰神神秘秘地四下一瞥,生怕有人偷听。实际上,这荒山野岭的,谁来偷听呢。
潘巧兰放低音量,附在胡波耳边说:“天大的好事,杏花岭村村支书梁裕昌的女儿看上你了。那姑娘你还记得不?杏花岭村委会门前的白果树下有个欣欣代销店,里面坐着的大姑娘就是她,名字叫梁欣宁,人长得白白净净,个子有一米六几。人家姑娘看上你了, 托人漏了口风给我。人家姑娘都有那个意思, 咱还等什么?今天下午就相亲去。”
怪不得,一大早,苦楝树上的喜鹊就喳喳叫,原来是好事临门了。
胡波今年二十七岁,若是在老家,像他这般大的小伙子,娃都能打酱油了。胡波的母亲早逝,老实巴交的父亲一个人也管不了这么多。眼看着他都到山尖小学教书好几年了,红鸾星一点不动,山下中心学校的那些年轻姑娘也没能看上他。
红日偏西,胡波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西装, 骑上他那辆二手摩托车,载着潘巧兰就往山下赶。
不知是谁走漏了口风,杏花岭村村委会前的大白果树下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不过, 山里人从来没有秘密,大家都知道了今天山上的小胡老师要下来相亲,早早地候在这儿, 等着看热闹吃喜糖呢。
女方的父亲曾做过几年支书,在村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屋子里收拾得干净亮堂, 这姑娘也打扮得体面,皮肤白皙,身量适中, 未语先笑。胡波不禁心生欢喜,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趟不抱多大希望的相亲之旅,没料到会遇到这样一个好姑娘,一户好人家。这倒让他有点懊悔,平日里常打杏花岭过,偶尔也会停车买点东西,却从来没有留意到这里还藏着一朵解语花,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
既然是相亲,梁家便客客气气地准备了好吃好喝的,特地邀请了族里的长辈,一大桌人热热闹闹地上了席。
按说这相亲理应男方邀请女方上门去相看,相中没相中由男方好吃好喝地款待一餐。若是相中了,当即封红包给见面礼,约定过些日子再行茶礼,订婚礼,最后举行结婚仪式。胡波家在外地,没有长辈在身边。梁家也不计较这么多,相亲宴反倒比别人家更隆重, 这让胡波大为感动。梁家上下对眼前这个憨厚的小伙子很是满意,依照女方家的意思, 梁家只有两个女儿,女婿就是儿子。尤其是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恨不得立刻就让一对小儿女成亲,来年就抱个大胖孙子。梁家父亲毕竟是一家之主,稳重一些。酒过三巡,梁父便提点胡波:“年纪轻轻的这样窝到山上也不是办法,年轻人要多考虑前途, 多考虑家庭。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下学期找领导说说,争取调到镇中心学校,到时候在镇上置套房子安个家,也不用跑来跑去了。”
话虽糙,理却不糙,从老支书嘴里吐出来的几句话,说得轻,落得重。胡波面有难色,只能呵呵赔笑。想想看,镇中心学校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哪轮到无门无路的他。再想想看,他刚刚参加工作几年,哪置得起房子。最关键的是,他若是拍拍屁股走了,山上那几个孩子怎么办。从山上到最近的杏花岭小学也有二三十里路,他若是走了, 潘巧兰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人怎么教这些孩子呢。
胡波心里有些沉重,面上却一直在笑。潘巧兰见势不妙,打着哈哈拿话把这一茬给岔过去。
鸦雀低飞,暮云四起的时候,这顿热闹的晚宴结束了。梁家人除了梁父对胡波有些微词外,其余都比较满意。大伙在酒桌上聊来聊去,梁欣宁和母亲就在灶边忙上忙下, 每上一道菜,她便含情脉脉地瞧胡波一眼。
三杯酒一下肚,胡波胆子也大了起来,竟然大胆地对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直盯得人家姑娘满面红霞飞。
梁家人爱热闹,也重情义,吃过晚饭说什么也要留胡波住一晚。奈何潘巧兰一定要赶回去,连带得胡波也只能先行告辞。
出了门,那些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正在白果树下评头论足,唾沫横飞。见胡波和潘巧兰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围上来,看样子不发糖是走不动道了。
胡波只好掉转头回去,吩咐梁欣宁称了两斤糖果。趁着大伙抢糖吃的空隙,胡波笑吟吟地望着满脸红云的梁欣宁,忽然想起糖还没给钱,于是一摸口袋,刚好有张百元的大钞,便掏出来付账。
梁欣宁却不接,嘴上娇嗔道:“你跟我客气啥!”
一会儿工夫,两斤糖果被一抢而空,大人和小孩人人心满意足。胡波和潘巧兰也踏上了暮色归途,走出去老远,从反光镜内还看到梁欣宁依依不舍地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开。
天越来越黑,瓦青色的夜空越来越低, 低到触手可及。夜鸟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山中气温低,夜凉如水。胡波载着潘巧兰回到黑魆魆的校门口时,借着点点星光,看见一个孩子倚在门口张望。
潘巧兰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是六年级的马大艳。马大艳是个老实内向的孩子,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平日里就她和七十多岁的奶奶一起住。奶奶年纪大了,家里砍柴挑水喂猪煮饭,大大小小的活儿她都得帮着干。一般情况下,这个点了哪会有空跑到学校来玩耍?
“马大艳,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还在这里守着?”潘巧兰问。
那丫头见潘巧兰走来,又看看胡波,欲言又止。突然站起身,撒丫子就跑。潘巧兰急着要回家,胡波惦念着那八只鸡和两只羊, 谁也没有去细究,隔天就把这件小事给忘到了脑后。
没过两天,胡波正在学校附近割草,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五子和廖红竹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站在土墈上大喊:“胡——老——师,你女朋友来了!”
胡波一激动,手中的镰刀差点割到手。他也顾不上割草了,慌里慌张地爬上墈来, 拍拍身上的泥土,随着孩子们跑过去一看, 梁欣宁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笑吟吟地站在大树下等他,胡波心里乐开了花。这是第二次有女孩子来看他。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女孩是他的初恋女友,师范的同学。刚上山的那年, 女孩千里迢迢地寻过来,看了一眼简陋的学校和贫瘠的荒野大山后,黯然离去。时隔几年, 终于又有女孩上山了。手忙脚乱之余,胡波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又是拖凳子又是找茶杯倒水,浑然忘了去接梁欣宁手中的大包小包, 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梁欣宁将东西放下,一样一样地往外捡。
“这是我妈做的麦芽粑粑,又甜又糯, 可好吃了。”
“这是我奶奶腌的咸鸭蛋。”
“这是坛子里的粉蒸肉、干豆腐、剁辣椒、刀豆、萝卜条。”
都说丈母娘疼女婿,这话一点儿也不假。这还没成亲,恨不得把好吃的全搬上山来。
胡波晕乎乎地站在那,也不知该先接哪样好。未来岳母娘的热情让他想起了已逝多年的母亲,母亲若还在,应该更挂念自己吧。
梁欣宁把好吃的一样一样摊在那,门口扒着的几个孩子也眼巴巴地张望着。
“我们有师娘了!”不知是谁带头,孩子们欢呼着。
从进门到现在,胡波一直在笑,笑得腮帮子都发酸了,也不知该做什么。梁欣宁倒是落落大方,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分给孩子们。几个小不点欢欢喜喜地接过糖,唯有一个高个子的女孩略显局促,不自在地接过了糖,转身就跑了。
梁欣宁愣怔在那儿,有点不明就里。胡波赶紧过来打圆场:“这孩子心思重,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有些不对劲,回头我去她家里了解一下,你不要介意。”
梁欣宁当然不会和一个孩子介意,他们俩说悄悄话还来不及呢。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扯到别的话题上去,把这一茬给忘了。胡波献宝似的领着她去参观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又去看他养着的八只鸡和两只羊。回过头来, 两人窝在后院的廊下亲亲热热地生火做饭。
梁欣宁虽然是个农家姑娘,但家境不错, 从小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对于做菜是一窍不通,反倒是独立生活惯了的胡波又是洗又是切,包揽了所有的活儿,一会儿工夫就变出四个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来。
入夜,四野一片阒寂,偌大的学校除了他们俩外空无一人。二人早早地吃过了饭, 搬出两条椅子,坐在空旷的庭院里纳凉。胡波微闭着眼,全身心投入地拉起了二胡。梁欣宁痴痴地望着他,陶醉在琴声与月色里。不知不觉,月已西移。胡波站起来说:“不早了,你歇着吧。”说着,他向潘巧兰的办公室走去,想在潘巧兰的宿舍将就一晚。
胡波的房间在东,潘巧兰的房间在西。走到楼道口,该分手了。胡波定了定神,竭力抑制住心跳,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扯住了他。两个年轻人在月光的见证下依偎在一起。此刻,无须过多言语。
第二天早上,潘巧兰来上课。胡波红着脸说:“姐,梁欣宁来了,昨晚我在你房间借住了一宿。”
细心的潘巧兰看着二人相互看对方的神情暗自偷笑,她这个媒人算是成事了!想到这,她不禁扑哧一笑,怪不得今天苦楝树上的喜鹊一直喳喳叫,看来是好事已成。
潘巧兰默默数着日子,等着胡波和梁欣宁主动来和她商量婚事。可还没来得及筹办, 学校里却出事了——马大艳离家出走了。
那天,胡波照例早早地起床,吃过简单的早餐后,又在操场上跑了几圈,接着侍弄鸡和羊,待收拾停当,正准备上课,却发现班上似乎少了一个人。他又数了一遍,还是少一个。廖红竹、廖五子、廖民强、梁二妮…… 数来数去,少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六年级的马大艳。
马大艳下学期就该小升初了,山尖小学没有初中部,孩子们读初中还要去几十里外的镇上。若没有猜错,这姑娘即将面临辍学的危机。即便这样,好歹也要把这一学期给读完呀。胡波决定放学后去马大艳家家访。
下午三点半,孩子们早早地放学了。胡波收拾收拾,又给鸡和羊添了点草,背上一个小挎包就出发了。
刚出大门没几步,只见上山的机耕小道上急匆匆地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山尖村支部书记梁裕林,后头跟着心事重重的潘巧兰, 再后面是走得气喘吁吁的大艳奶奶,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胡波诧异地迎了上去问:“潘姐,出了什么事?”
“胡老师,俺家大艳早上留下一张纸条, 离家了,说是找我那儿子儿媳去,可是这孩子也不知道地址啊……”胡波一边扶着大艳奶奶,唯恐她情绪激动摔倒,一边疑惑地望向一脸无奈的潘巧兰。
等安顿好老人家,胡波从潘巧兰的嘴里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今天一早, 大艳奶奶在家里的小餐桌看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奶奶,我想去城里找爸爸妈妈,不要担心我。
看完纸条,胡波眉头紧皱。这段时间, 关于马大艳小升初的事他是最了解的。大艳奶奶的意思是,马大艳已经十三岁了,也读了这么多年书,识字明理不在话下,至于上初中完全没必要;而马大艳的父母则表示, 孩子必须上初中,只要孩子愿意学,以后还要上高中,考大学,毕竟知识能改变命运。夫妻俩外出打工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让孩子能接受高等教育,将来有出息。由于马大艳的父母常年在外,因此劝说老人家转变思想的担子就落到了胡波身上。而马大艳自己,非常愿意上学,且学习成绩也不错,胡波便隔三岔五地到马大艳家与大艳奶奶谈心,想潜移默化地改变奶奶顽固的思维,眼看颇有成效,这节骨眼上,这孩子为啥闹这一出,实在让人费解。
大家正猜测马大艳为何突然离家出走的时候,她父母风尘仆仆地回到村子,一脸焦急地打探情况,得知女儿已经离家一天了, 大艳妈情绪激动地说:“娘,孩子爱学习就让她读书嘛,我跟她爸也供得起!我知道家里农活重,我们都商量好了,一到农忙时就轮流请假回来,人家老板都答应了的。”
“我知道,我知道,人家胡老师早就给我老婆子说过了,我也没拦着娃娃继续读初中啊,我还给她准备新书包呢!”大艳奶奶的语气里略带委屈和哽咽。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之时,一声“胡老师”打断了众人。大家回头一看,正是梁欣宁领着头发凌乱的马大艳站在门口。马大艳的眼神里虽然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深沉与忧郁,但此刻眼睛里却闪着亮晶晶的光, 乖巧地站在梁欣宁身侧。
原来,马大艳还没来得及走远,刚下山走到杏花岭村的欣欣代销店门口时,就被眼尖的梁欣宁看到了。梁欣宁知道此时正是上课的时间,马大艳背个鼓囊囊的包独自下山, 肯定有问题。于是,好说歹说安抚好她的情绪, 给她送了回来。
“你这孩子,整这一出是要干啥?”潘巧兰嗔怪道。
看着潘老师叹气的神情,马大艳在父母、村支书,还有奶奶的注视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马大艳才安静下来,娓娓道出了原因。
原来,胡波相亲那天,马大艳也跟在人群里看热闹,后来又听说胡老师马上要丢下她们调到山下的镇上去,心里十分委屈。作为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她从一年级起就频繁地换老师,长则一两年,短则数月,有的老师甚至连一个星期都没坚持住就走了。可是,自从胡老师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己从三年级到六年级,再也没换过老师。面对想让自己辍学的奶奶,胡老师还多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马大艳觉得,这一切都要感恩于胡老师的付出,她早就把胡老师看成了榜样和依靠,只要有胡老师在,学校才能在,自己才能有书可读,才能有未来。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胡老师的带领下安然毕业、升学,可是没想到,胡老师也要走了。如果他不走,就怕师母一家不高兴,所以她不能自私地绑着胡老师不让他调走,但看着低年级的弟弟妹妹,想着以后他们也要经历自己曾经历过的“颠沛流离”,她就十分委屈, 这才赌气留字条离家的。
沉默,漫长的沉默。
忽然, 潘巧兰略带哽咽道:“ 大艳, 胡老师是哪一年到我们学校来的,你还记得吗?”
回答她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潘巧兰自顾自地说:“你不记得,可老师还记得。那时你才上三年级,在这之前, 原来的李老师调走了。没人教你们,只有我一个人带,可是老师连平舌音和翘舌音都分不清,复杂一点的数学题老师自己都算不出来,又能教你们什么?那年全区统考,咱们学校倒数第一,老师都不敢去开会。后来,幸亏胡老师来了。胡老师手把手地教你们读书识字,数学英语从零基础开始教起。一年过去,你们的成绩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胡老师是个男人,却比我还细心,你们谁没有吃早饭,谁中午没带饭,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教你们读书,给你们煮饭,还要替你们喂鸡放羊。他那八只鸡下的蛋大部分都拿来与你们一起分享了,学校的营养餐剩下的钱,他一分不剩地补贴在你们的伙食上, 吃不完的牛奶还让你们带回家去给弟弟妹妹吃。有这样的好老师,你怎能如此任性地说走就走呢?这是今天没出事,万一人家欣宁姐姐没看到你,万一你真的走远了,出点事, 你让我们怎么办?”
潘巧兰说着说着,突然说不下去了。她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正是因为胡老师如此优秀,村里更不能道德绑架人家, 马大艳的担忧和委屈也情有可原。
看着委屈啜泣的马大艳和低头沉默的潘姐,胡波突然笑了。
一周后,学校恢复了秩序。马大艳为了迎接三个月后的期末升学考试,学习更加努力了。一个月后,上面的调令也下来了。令人讶异的是,胡波依旧驻留山尖小学,倒是潘巧兰给调下山来了。据说是因为潘巧兰的两个孩子马上就要升高中了,没人照看。为了她能照顾孩子,经上级领导研究决定,以及征求另一位老师胡波的个人意愿,原本最有资格调到中心学校的胡波,现在就换成了潘巧兰。潘巧兰自觉有些对不起胡波,见到他和梁欣宁还有些愧疚。
不过,胡波并不在意这么多。他这个人素来大度,又爱清净,出了马大艳这个小插曲后就更愿意清净自处。当然,现在他并不感到孤单,每当他再次拉起二胡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位听众,那是一位美丽温柔的忠实听众,他的未婚妻——梁欣宁。而且据梁欣宁说,那天她在店里跟大艳聊天,得知了这个孩子的心结,她早就保证过,即便胡波依旧在村里教书,自己也会全力支持,绝不会因此与胡波分手,马大艳这才开心地跟着她回村的。其实胡波也想下山,也想离爱人更近一些,但他深深知道,比起山下的孩子们, 山尖小学的那几个孩子更离不得他。潘巧兰调走了,他就是缠在那苦楝树上的唯一一根藤,这根藤上还结着八朵花!
(发表于《参花》2023年10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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