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惠
伍美惠是方圆的发小,也曾几乎成为他的发妻。
她小时候是个黑瘦干瘪的姑娘。“干瘪” 是方圆的用词,他还给我打了个比方,说是就像沙土地里失了水分的玉米棒。好在我见过才能意会到那模样。
这个姑娘打小就不招人疼爱,倒不是因为她顽劣。伍美惠有两个弟弟,她便养成个寡言少语的性格,没有孩童的活泼跟灵性, 让人觉得木讷呆痴。
方圆像跟自己辩解,他说,其实美惠很聪明的,什么事儿一点就通,可就是通的多了, 她才像是被堵住的那个,再加上她没什么像样的穿戴,面相也不讨大人们的喜,这才成为他们口中木讷呆痴的孩子。
方圆打小也是个扎在孩子堆里很难被注意到的主,他与伍美慧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口口相传的反面教材,一个是几近透明的边角料。所以打小他俩就凑到一起搭伙儿当对方的玩伴,那其实算不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佳话,更多是无奈之举罢了。
伍美惠老早就回家帮工去了。
直到有一天,方圆周末回家照常去找美惠,但这次却没找到人。他到处去问,这才晓得,原来是村里人传他俩的闲话,美惠家的人忌讳,刚好伍家的某个远房姨娘说可以将美惠带去苏州打工,讲得天花乱坠,实则就是进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美惠的爹妈心动不已,想着这女娃总算成人可以挣钱了, 不多过问便让美惠的姨娘将她带去不知在何方的苏州。
方圆苦恼不已,一心要辍学去找美惠, 但他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人,剩下的一年学必须念完。在那一年中方圆天天盼着再见伍美惠,或者哪怕只得到丁点关于美惠的消息也成,可是从年头到年尾都沓无音讯。直到他快要毕业的前几周,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信儿,说美惠被她姨娘带去苏州的甪直镇了。方圆去网上查找关于甪直镇的一切,他锁定到一条信息,甪直确实挨近苏州的一个大型工业园区,于是他在心里确定了听来消息的真实度。
刚毕业没几天,方圆就壮着胆子只身找去苏州,只是到了那里后许多困难折腾得他没法脱身,废好大劲儿进到一个模具厂,这才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方圆在甪直这个古镇待了半年时间,将每个月可怜的三天休息时间全拿去寻找伍美惠,可仍旧没有丝毫进展。他那年没有回陕西过年,渐渐地也就留在了那片工业园区里,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去找美惠,他说:“甪直镇那么大,比我们县城还大,工业园区里厂子那么多,人也海了去,美惠总在里面,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方圆早已变成个熟练的流水线工人,再提不起多余的热情去做任何事情,甚至不关心天气变化,但他仍旧会用所剩不多的空闲时间去找美惠的踪影。伍美惠这三个字在那几年成了他生活的一个风向标。
那年年末他确实得到个好消息,是他爹电话里说的,伍美惠回村里去了。方圆接完电话后兴冲冲地辞了工,也顾不上被车间组长压了次月的工资,总之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方圆说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回陕西后的经历。
他到村里后就径直赶去伍美惠的家中, 还不等伸手去敲院门,方圆便从门缝中见到使他终生难忘的事情。
村里情报员似的马大娘眼神飘忽着小声道:“美惠她得了坏病。”
“啥?”美惠她爹伍老汉不明所以。
马大娘咽着口水,再四下瞅瞅,凑到老汉耳边,亮着嗓门却做出副私密耳语的模样道:“就是那种坏病,哎呀,就是人家说的梅毒, 不成器的坏病!”
“哦”,老汉低沉一声,随后想了又想, 才补上句,“喔,花柳病……”随即,老汉便失了魂似的扶在一旁的槐树上不住地掩面哭泣,同时嘴里不停地骂着些脏话。
方圆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儿,怎么也不敢相信,但他同样不敢再直接去面对伍美惠了,只好失魂落魄回家去。
伍美惠在例行体检时确实查出感染了梅毒,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方圆在痛苦里与自己纠缠了好久,等他想起要去看看伍美惠的时候,这个女人早就被家里的人撵走了。伍美惠第二次消失,谁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就连一个假消息也没有。不久后方圆也离开了村子,他打算去一个遥远僻静的小地方。从这以后方圆再没跟谁提过伍美惠的名字,也再没见过她。
我想,方圆的爱情确实来过,但只是可惜。
方圆说,没啥可惜的,就是有些可恨。
我并不问他可恨的是谁,实在也不想问。
六、再见
方圆跟我讲完伍美惠的事情没多久,他就在电话里告诉我,自己打算回陕西了,他爹妈给他相下门亲事,那女人挺好的,贤惠持家,他要回去看看。
我问他:“你不是不着急结婚吗?”
方圆说:“不着急不代表不能结婚啊。”
我只说:“好吧。”
方圆又说:“爹妈老了,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再不讨个媳妇儿生个崽,我这辈子就真的说过去就过去了。”
说完话方圆就挂断电话,我正纳闷,他又打过来。
电话里他将摩托车托付给我,说让我先骑着,等我离开桥城的时候弄去修理厂卖掉, 钱款微信转给他就好。他劝我好好生活,好好写作。
那天过后我的眼睛就再看不出颜色了, 我所见的世界就如他的梦境一般,只有蒙蒙灰光。
方圆听后大笑,并说:“我知道,瞧不出色彩可是件让人难过的事。”
可他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也没问。
方圆最后说,他留给我一个黄色帆布包, 让我有时间了去拿,想拆开看的时候再拆。
我也最后跟方圆讲了句:“我过段时间打算回去考试找份工作了,啥样的都行,我要先考上。祝你相亲顺利。”
该说的讲完,电话也就挂掉。我与方圆做了简单的告别,谁也没对谁说句再见。
七、Cricket
离开桥城之前我将方圆托付给我的摩托车卖到修理厂,老板看我一副潦倒模样以为我还是个学生,于是给了个好价钱,九百元整。我想他是个好人,因为车的品相早不值九百元的价钱了。
按照之前说好的,我通过微信将车款转给方圆。自他回乡,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联系。他告诉我相亲很成功,是邻村一个离异的女人,还给我看了照片。我祝福他新婚快乐,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已经做好离开桥城回陕西的一切准备, 跟房东办好退租协议、拿回押金、处理掉无法带走的个人物品,我甚至提前在网上买到许多考公考编的资料跟试题,预约好看眼科疾病很专业的医院……
次日中午的动车到贵阳,再从贵阳站搭绿皮火车回陕西,行程已然定下。在桥城逗留的最后一天,我想再去文峰山上看看,就算是在脑海里为桥城拍一张灰色的全景照吧。
登上文峰山已是下午四点多,我喘着粗气到方圆曾停驻的山垭处歇息。
山上的风不比城市的柔和,刮得急吹得烈,将我的连衣帽也掀去,这还不算,它将瓦片似的云朵都赶在了一起,像是追撵羊群的牧人。灰色的云朵汇成厚重的云层,沉沉地压在文峰山对面的天边上。我瞧得出神, 不一会儿那厚重的云层中间又被风扯出个洞来,是不规则的椭圆形。我的情绪开始荡漾起来,我站直身体长颈鹿般地伸着脖子,只想眼睛所见得更为真切,那与方圆所说的光景只差几束太阳光了,我感到欣喜,跟等待年节礼物的孩子那般殷切又热烈。
皇天不负有心人。
我焦切地盯着天边的云层看,只过去三五分钟,深不见底的洞口处就流出些太阳光,它们直直地奔着我的脑海而来。我在那一刻缓缓闭上双眼,我的脑海里出现几片树叶翻飞的景象,这一刻,我猛地睁开双眼, 原本眼前的灰色滤层果真如轻薄的纱衫一般, 随着山顶的风渐渐飘去远处。我万分惊喜地见到方才脑海里浮现出的那些景色,许多片活泼的绿叶像仙女的袖裙,翩跹着一段霓裳羽衣舞,那黑压压的云层中间的椭圆形洞口里,天色如倾泻而下的虹光般,正淋向山下那片不出五里的洼地。
我愣在山垭口许久,如此绝色的天光, 以及重拾色彩的喜悦让我格外躁动。我把自己想象成那椭圆竹筛的缝隙里透出的一束光, 乘着山风一点一滴地落到河湖之中,草木之间。
那一夜我又去了趟石板旧街的酒馆,不过这次我没有喝酒,只是想去看看。临走时, 我不小心碰掉几个玻璃酒瓶,那些翠绿的碴子在地面上翻滚追逐,映在微弱的灯光下, 使我再次见到那束让人心驰神往的天光色。
我用微信告诉方圆我又能见到五彩斑斓的世界了,方圆告诉我他婚后梦里的世界也不再只是灰色。我们互相恭贺对方,因为不论是梦里还是生活中,见不到色彩都是件极为难过的事情,只不过那样蹊跷的境遇外人是不会体察的。
方圆还告诉我,他留给我的帆布包里有个黄色信封,里面装着两只草蜢打火机。我打开来看,果不其然,但那两只Cricket 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细瞧之下我才发现:其中一只白色机身蓝色机头的Cricket 就是初遇时他借给我的那只,另一只纯黑色的Cricket 我更为熟悉,那是我自己当初掉在庙里的。或许这是方圆第二次骗我,也可能是第一次,但短暂的相识中我竟被他骗了两次,我又笑又气,有种如之奈何的感觉。除了两只熟悉的Cricket 打火机外,那信封里还有方圆留给我的祝福:老高, 好好写小说,好好过日子。
看完几个物件后我便将它们小心收起来, 再躺回床上睡下,我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踏上归程,一路上是看不尽的苍莽山色与壮阔江河,于绵延千里的苍翠逶迤之间, 山河入梦,我顿然想到理想主义之花应当永远盛开。我坚定地想将自己年富力强的青春岁月过得灿烂而浪漫,但我也深知理想主义之花难以扎根于贫瘠的土地,见其破土、发芽、吐蕊已是幸福的。
坚持理想的人理应有接纳理想幻灭的勇气与斗志。
(发表于《参花》2023年9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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