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婶儿是在三天之后,才鼓足勇气决定去赶这趟草集的。
这是个苦命的农村妇女。二十岁从邻近的白茂屯嫁过来后,就一直守在那栋九十年代的砖石平房里。从初来时的唇红齿白到如今的形容枯槁,三十余年流沙过隙,能让她记住的只有上小学时,那一段能歌善舞,被老师、同学不断夸赞的日子。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可能是这个女人一辈子的“巅峰”了,可惜这段“巅峰”,来得太早,又去得太快。
老二、老三在家也没人看,我这个当姐的不能光想着自个儿呢, 每次和人讲完这段“峥嵘岁月”,桂婶儿都会以这句话作为结尾,带着一点无奈,透着一点理所应当。
男人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不高不矮的身高,不胖不瘦的体型, 脸庞上刻满了阳光留下的黝黑。桂婶儿第一次见到男人就是在赶集的路上。草集在镇东头,白茂屯和男人所在的古驿渡在镇西头,她带着弟弟兴高采烈一路往东的时候,遇到了同样带着弟弟一路往东的男人。男人胳膊上的菜篮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篮子很大,男人很瘦,这一幕正好被清晨的太阳从正前方带到桂婶儿眼里,这一带,就是三十余年。至今,在回忆起男人时,桂婶儿仍要从这里开始。
可能是那种“踏实”的感觉瞬间击中了桂婶儿,在后来媒人的撺掇下,他们结婚了。男人不住地惊讶,为什么这个有过“巅峰”的女人会义无反顾地嫁给自己,女人也不时地惊叹,媒人是不是之前就了解过情况,竟把这么一个踏实的男人带给自己。
婚礼非常热闹,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一并前来贺喜,就在这一张张洋溢着喜庆的众人面前,男人羞涩地亲吻了自己的新娘,在那时候的乡下,这是多么“时髦”的一个举动。
一句结尾,一个开始,就这样囊括了桂婶儿的一辈子。没人不喜欢桂婶儿的笑声, 毕竟,那笑声里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就在这笑声里,那栋九十年代的新房变成了老屋, 门口一尺高的小苗也长成了盘根错节的老树。每每到了八月十五,村里的女人和小孩们都会在桂婶儿的招呼下簇拥而至。桂婶儿一杆接着一杆地打着枣,女人和孩子们则一颗一颗地在地上捡,捡起来的枣又大又红。
男人很喜欢八月十五,正如喜欢这个爱笑的女人一样。种枣树的想法是桂婶儿提出来的,她说枣子甜,往后的日子也都甜甜蜜蜜,男人毫不犹豫,一拍大腿,说了个“成”。慢慢地,俩人都习惯了有它的日子。长大些的时候,在树荫下,桂婶儿笑着忙着,男人就在一旁痴痴地抽着烟。他们盼着枣子快点熟,就像给日子添了什么好的念想。
日子就这样甜甜地过着,直到又一个结出枣子的秋天,桂婶儿笑着在门口等候着男人回家的时候,男人不见了。
大伙儿是在田埂上找到男人的。找到他时,他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八月的月光明晃晃地照着这个黝黑的男人。邻地的大伯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说:“下午我回的时候还问他回不回,要是知道出这事儿,我真该拉着他往回走,这也不至于留在地里。”和男人从小玩儿到大的黑娃哭成了泪人,桂婶儿就这么站着,不哭不笑,不吵不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手臂。
八月十五,男人被装殓下葬。高高低低的桌椅摆满了院子,黑娃请来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乐队,让男人最后风光了一把。
没人打的枣子掉在了树荫下,桂婶儿上翘的嘴唇也弯了下来。“男人没了,主心骨丢了,嫂子往后可是要受罪了。”“这往后地也没人种了,剩下这孤儿寡母,日子难了。”“依我看,趁年轻,改嫁吧。”“这话可不能瞎说。”
桂婶儿就这样失了魂儿,营构了一辈子的小世界,在一瞬间倒塌了,想到这个情投意合的男人,她不禁心痛几下。
看到桂婶儿把眼睛睁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后,三婶儿迅速跑了出去,连忙说:“醒了, 醒了。”大嫂、四婶儿一块坐了起来,不一会儿各自端来一碗水、一碗粥,你一言她一语地说着。
“桂儿,他走了是他没福分,咱可得照顾好咱自己啊。”
“往后日子还长呢,你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俩娃该咋办。”
“感觉好点儿不,真是吓死个人,朱先生说你是急火攻心,一时失了魂,睡会儿就好, 可谁想到一睡就是两天。 ”
“快快快,先别说话,快喝点水然后吃点东西,瞅这都没个人形了。”
大伯、三叔、四叔也闻讯赶来。三叔说: “地里的活儿你就不用操心了,眼前秋收, 我和大哥一起给你收了。”四叔摸了摸衣兜, 诺诺地说:“这是三千块钱,先留着用,俩孩儿还得上学,不够再和我们说!”
“这段你好好歇着,你大嫂也没啥事儿,有事儿让俩后生喊她过来给你办。”大伯慢悠悠地说道。
桂婶儿一一应允着,大家都走后,她缓缓坐了起来。阳光把门口的枣树影打到屋里, 一颗熟透了的枣子正挂在树梢的最前端。
“枣儿该打了。”桂婶儿咂摸着。
一如往年,枣子又被打了下来,不同的是, 这次没了簇拥而至的女人和孩子们。桂婶儿将枣子装进等份的袋子里,一一送往各家各户,一方面延续着自己的慷慨,另一方面表达着谢意。
可第二年,枣子说什么也送不出去了。
“嫂子,这枣儿我们不能要,你一个人操持一个家,我们帮不上大忙不说,咋还能赖上你的枣子?”
“婶子,枣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以往都是孩子在家吃,他今年也出去上学了,我们这牙又不好,放家里没人吃,浪费了。”
“今年的枣儿看着比以往的都好啊,桂婶儿,我看这枣的品相,拉出去卖应该很受欢迎。”
“老嫂,老哥在的时候,没少照顾咱家, 枣儿您留着,回来我和黑娃哥一起给你拉到集上卖了,赚一笔是一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退还着又大又红的大枣,这让习惯了分享枣儿的桂婶儿有些不适应,看着这数百斤打包好的鲜枣堆成小山, 一时竟也没了主意。那就卖掉吧。为了不浪费, 桂婶儿第一次萌生了卖枣的想法。
草集很热闹,逢一逢六开市。百姓们在当天都会把自己打扮一番,然后从四面八方涌来,规模不大的集市支撑着这一带百姓的多元化需求。桂婶儿琢磨着,熟人遇熟人, 咱去卖枣,遇到熟人,别说讨价还价,头估计都不好意思抬起来。刚萌生的卖枣的想法, 如同一根燃烧的火柴,突然燃起,又迅速地灭掉了。晚上,她梦到男人的手臂上挎着菜篮子,雪白的屉布下盖着蒸好的白面馒头。
第二天一早,桂婶儿带着俩后生,和大伯商量好价格后出发了。桂婶儿又笑了,草集上的熟人们都在夸桂婶儿家枣的品相好。
古驿渡里,老屋慢慢靠向根结盘固的枣树,枣树结着越来越多的枣子,任凭风在摇它的叶子。
(发表于《参花》2023年9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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