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相识,无非是一个人设的陷阱,另一个人冷不防掉了进来。
她好几天没出屋子,寂寞像一条蛇,在她敲进电脑的文字之间, 焦急地窜来窜去。
“把我缠上了。”他说。
她按他的指引,在网络小说中搜他的名字,在密密麻麻的玄幻情节里走走停停,好几次屏住呼吸,然后又笑出了声。她从不涉猎网络文学,只是遇到极端另类的故事,驻足一下而已。
“喜欢你的清风寨。”她有点心虚,因为并没有读完。
“更精彩的是压寨夫人。”
“我没看到。”
“我还没写呢。”
打字聊天,丝毫不影响他抖出来各种意外。认识他,原是最大的意外。
他说:“我的寨子里有一个大钟,每晚九点半准时敲响。”
她的生物钟也会每天提醒她。约定时间一到,她空寂的房间,就像一只瘪下去、又重新被充满的气球,进入到紧张而蓬勃的状态。
他最大的优点是话多。他能沿着一根发丝般细小的话题,一路攀缘而上,揽收无限的海阔天空。他能独自营造一种茶话会般的热闹氛围, 达到满座皆惊的演说效果。每次被她叫停,出于惯性,他还要再说上好几分钟,像一只勒紧缰绳还收不住蹄子的烈马。
他最大的缺点也是话多。当她想叙述, 想表达,想抒发,想争辩的时候,他的滔滔不绝简直铺天盖地,像一场漫天大雪,那无可阻挡的倾泻封死了所有山口以及出村的路。她的思想和情绪都被困在原地。当他倏然停止,为她让开大路时,她已经不想说话了。
她夸他:“高级话痨!真无愧于网络文学。”
他领受了褒奖,抱之以更大的褒奖:“你是字字珠玑,纯文学!”最后这三个字被他用调侃的腔调说出来,就像咀嚼半小时以上的口香糖,不甜还有股怪味儿。
他的作品相当高产,动辄上百万字。他迷恋于编织故事,而不注重文字本身。那些初始的词句就像刚锯下来的木头,还带着毛茬儿,顾不上打磨,他追着赶着的写作状态如裸奔一样,笔下生风,日行万里。
“穿上衣服再跑,行不行?”她说。
“不穿跑得快!”
然后他反唇相讥:“我都没法理解,您就那几千字,还改来改去,绣花呐?”
“那叫精雕细琢。”
“对对,出门前梳妆打扮,拿几十套衣服备选,照镜子半小时。”
“那叫讲究。”
“可你不就出去扔个垃圾吗?”
“你再气我,以后永远不看你小说了! 冷落死你!”
他是不是真怕文字被冷落?还是更怕精神上被遗弃?她感觉,他的内心就像一只巨大的葫芦,当他把所有的故事倾倒出来之后, 那副皮囊就萎缩下去。他渴望的心灵契合, 无非就是想把另一个人填进去而已。
他从不问“永远有多远”这样的傻问题, 但他心里注满希望:“咱们之间,得有个精神纽带,才能一直走下去。”
他又说:“以我的想象力,加你的文笔, 咱俩合作吧。”
她说:“我跟你是两个山头儿的。”
她又说:“我拒绝网络,你别拉我下水。”
“那你渡我上岸吧。”
对他来说,合作就意味着,他要在不擅长的领域里,改换成另外一种表达。他这匹日跑两三万字的千里马,在她的强制命令下, 反反复复打磨着语句,他觉得备受煎熬。据说,他在构思时急得一脑门子汗,写字时手心里都是汗。更要命的是,他三更半夜还睁着眼睛。
“听说博尔赫斯失眠,我比他厉害。”
“那别写了,还没成大家呢,人都熬完了, 为什么呀?”
“为你!”
她吓了一跳,她不想这么快就被感动, 调侃说:“怎么遇上你这么个奇葩?”
“你命好啊!”
她半天没有打字。
他问:“怎么了?”
“我在想,你还有什么新花样儿?”
“那多了,明天一睁眼,又是不一样的我。”
她感觉,他果然一人千面,招数层出不穷, 一百次聊天,相当于一百次相识。
(发表于《参花》2023年6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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