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我的睡眠质量向来是不错的,但是,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确切地说,是原本已经睡下了,只是后半夜被突然叫醒,之后才失眠的。叫醒我的人是臭宝,臭宝是我对爱人的昵称。结婚七年多的时间里,爱人只有两次在半夜将我叫醒。一次是因为她的胃病犯了,想是已经疼了很久,等我醒来时,她的脸色一片惨白。我送她去医院,那时她疼得几乎无法直立行走,衣服还是我帮她穿的,然后背着她下楼打车。
另外一次即在这夜。
我问她是不是胃病又犯了。没等她回答, 我便起身准备去抽屉里给她找胃药。刚坐起身,爱人递到我面前一样东西。夜色太暗, 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能借助透过窗纱的几点星光大约判断出那是一件半尺长的条状物。正想问她那是什么,她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是验孕棒。突然亮起的手机灯光下,验孕棒显示窗里的两道红杠格外鲜艳,那鲜艳的反光刺得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我回身从枕边摸起眼镜戴好,重新确认了一遍,的确是两道红杠。还是不敢相信,起身去了卫生间, 借着卫生间里的白炽灯光反复确认,两道红杠像是两颗烧红了的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
错不了,爱人怀孕了!
大约十分钟以后,我重新回到屋里,回到床上。爱人依旧躺在床的右半边,向右侧着身子。我想从身后轻轻或者紧紧抱住她, 这个念头在某一瞬间非常强烈,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正值北方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我们住的是向阳的房间,屋里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即便是躺着一动不动,周身也始终是汗。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把扇子。我看不清楚扇面上的文字和图案,但其实也不必看清, 它们早已潜入了我的脑海:一面是专治男性生理疾病的广告,另一面是治疗女性不孕不育的宣传语。这把扇子还是三年前我在吉林市工作,某天下班在公交站点等车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塞给我的。她卖烤红薯, 也兼职发小广告。没想到,我竟用这把扇子清凉了两个夏天。而这一刻,我又摇起了它, 朝着爱人的后背,轻轻地上下摇动。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借着微弱星光,可以看清爱人偏瘦的左肩在颤抖,很轻微。我知道,她是在哭泣。这哭泣里, 有太多心酸、无助和难以言表的情愫。
爱人是希望有一个孩子的,一直都是。这种希望不是某一刻的突发奇想,也不是在某一段时间内突然的强烈渴望,而是渗透在千百个日夜的每一处生活细节里。比如,她特别喜欢朋友家的一个小名叫“年年”的孩子, 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的每一条关于孩子的信息,她都会反复翻看,有时也拉着我一起看。后来,光是看已经不能满足,她把每一次抱那孩子的感受和细节都仔仔细细讲给我听,或者给我买一只烤鸡腿,或者半开玩笑地以绝食相要挟,让我务必用文学的方式替她记录下来。其实,也不单单是喜欢“年年”。
我们那时还住在吉林市,我家住三楼, 一楼东门也住着一个小姑娘。爱人常把她领回家,和她在卫生间里一起玩水,或者蜷在沙发上相互搂靠着看动画片《小猪佩奇》。不仅如此,某日,我发现她在偷偷浏览儿童用品网店,发现她收藏了一百多个儿童用品的链接。还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发现爱人竟在正对门口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测量儿童身高的长颈鹿图案贴纸,阳台上还多了海蓝色儿童伸缩衣架。更多的时候,希望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甚至是一退再退,退到自认为已经无路可退,却仍然不知道底线在哪里。
刚结婚那年,爱人怀着对爱情美好的向往,辞掉了在日报社的工作,不顾一切只身来到吉林投奔我。她那时没了工作,我也只是机关里一名最底层的小科员,拿着两千左右的工资。因为是与一个男性朋友合租的房子,房租相对能便宜一点,但也还是要月付四百五十元。水、电、网费要交,燃气费要交,还有两个人的手机话费要充值。除此, 开销的大头是一日三餐。考虑到与朋友合租的房子过于局促,生活多有不便,于是重新租了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过起二人生活。为此的代价是,房租开销比之前多了几乎一倍。那段时间,但凡提到生孩子,爱人总是不免长叹一口气。她常说生孩子容易, 养孩子难,总不能在一个连转身都紧张的老旧出租屋里生吧?孩子的童年不该被这样黑黢黢散发着霉味的牢笼所囿。的确,有一套相对宽敞干净的自己的房子,这是底线,另外,孩子生出来了,吃喝拉撒都需要花钱。我承认她比我精细,每天和我计算着。即使衣服可以拣别人剩下的,婴儿车、婴儿床、儿童餐桌、爬爬垫、各种玩具等等这些都可以拣,尿不湿总得自己来买吧?而且如果没有母乳或者母乳少,每个月的奶粉钱要比房子的租金还高。孩子稍大一些,多少得学几项特长技能。爱人喜欢钢琴,我喜欢小提琴, 但逛了两家培训班,培养孩子学琴的念头便果断打消了。不打消又能怎样?一个小时的学费赶得上我三四天的工资。有十万元存款, 这是爱人敢生孩子的另外一条底线。
常有亲友这样说,生孩子这件事,穷有穷的养法,富有富的养法,过去生活条件差, 不是也照样养大了一茬又一茬人嘛。这话不假,有一段时间,我也这样宽慰自己和爱人。只是,过去的穷养,是大家在同样贫穷的背景下别无选择。但如今,身边所有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条件。而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将出生在如此狭小老旧的出租屋里,吃最便宜的杂牌奶粉,拣别人家孩子用过的东西,这我绝对不能接受,爱人也不可能接受。这不是矫情,在这件事情上,天下的父母大约都是同样的心情。
为了守住这两条底线,爱人卖过保险、去媒体当过临时工、做过社区公益岗位,甚至几次撺掇我,准备去珲春街夜市摆摊兼职卖烤苞米和烤地瓜。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 我们住进了自己的房子,即便仅仅是付了首付。爱人将近三年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考取了事业编制。收入增加且稳定,省去了房租, 加上两人继续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总算有了一点积蓄。尤其是距离十万元存款目标越来越近,爱人节俭度日的方式也越来越苛刻, 甚至可以说是吝啬。化妆品一概不买,饭馆一次不下,每周或者每两周吃一次肉,水果拣最便宜的买,还是十天半个月才买一回。有时早起半个多小时,徒步三公里去单位, 就为了省下一元乘车钱。
等到终于勉强满足了两条底线,我被单位抽调到了中央环保督查迎检组,在雾凇宾馆集中办公一个半月。工作刚结束,无缝衔接, 又被调入专项行动组,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之后,又被安排去搞田野调查,做一个关于抗日义勇军的项目,一做就是两年多。等到项目即将结项,工作又发生了变动,我被调到省城,与爱人两地生活,长达一年。
这期间,岳母就生孩子这件事情,在电话里向爱人旁敲侧击了许多次。有时直言不讳,问我们夫妻关系如何,有没有经常发脾气, 还说趁自己身体状况允许,可以帮我们带几年孩子。我们明白,这是在催生。每次挂断这种电话,但凡我在家里,爱人总要盯着我看上一会儿,然后把头转向窗外,大段的沉默。
结婚七年多,生孩子一直是爱人的一块心病。我们都清楚,不是生不了,而是没法生。七年时间,这心病压得爱人不少青丝变成了白发。所以,当那根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明晃晃摆在眼前时,我特别能理解爱人的泪水里有多少委屈。
怀孕,终究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了却了多少人多年的心愿。但他的到来好像不是时候,我与爱人都调到了长春工作,虽然在长春也买了房子,但还是期房,要一年半以后才能交房。所以,爱人的第一条底线没能守住。就因为买长春的这套房子,全部积蓄都用来付了房子的首付,别说十万元存款了,就是一万元都没有。如此,第二条底线也失守了。
比起七年前,一切好像都变了,但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孩子终究还是要生在出租屋里,还是要拣别的孩子用剩的一应物件。若是早知道注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真就不如早几年把孩子生下来,也免了爱人这许多年来的委屈和不甘心。
黎明破晓前,我收起了扇子。爱人依旧背对着我,将瘦小的身子轻轻偎进我怀里。
新的一天,来了。
《种子,发芽》
天亮以后,我又拿起那根验孕棒反复查验。我将窗帘完全拉开,进而把窗子也打开, 让阳光不受任何阻碍而直接泻在验孕棒上。一厘米见方的显示窗里,昨夜的那两道红杠还在,那是一个生命明晃晃在向这个世界宣示着他的到来。
看来,的确不是梦。
爱人问我该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当然是竭尽全力留住这个孩子。我明白爱人的意思,她也和我一样一夜未眠,想必也是思量再三。这个时候的确还没有具备爱人关于生孩子的两条底线条件,但不具备条件,难道就不生了吗?或者说,即使具备了条件,也不一定就能生育。在繁育后代这件事情上, 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切物质条件都是非必要条件。我曾看过一些关于人类繁育后代的科普文章,我深知每一个孩子的到来都是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据说只有千分之一的“小蝌蚪”可以幸运地进入子宫,而这只是这场求生闯关竞技的开始。宫颈内部会分泌出大量的黏液,它们像无数移动的粘鼠板一样,将拼命游动的“小蝌蚪”一颗一颗粘黏、包裹,任凭它们怎样挣扎或者哀求。而数以万计的白细胞更是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在冷兵器透着的森森寒光里,教条地对着一切“入侵者”赶尽杀绝。吉林市某医院一位姓刘的妇产科大夫告诉我说,如果女性子宫内有炎症,炎性分泌物会对“小蝌蚪”进行毒害,消耗其能量,缩短其寿命,而青面獠牙的炎症细胞也会张开血盆大口,将“小蝌蚪” 一点一点吞噬掉。所以,能够最终通关进入输卵管的“小蝌蚪”少之又少,且个个需要经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而这些劫后余生的幸运儿,如果再幸运一点,它们之中会有一个获得生命权。但是,更多时候这场竞技是以悲剧收场的,无一生还。
每一个生命的到来原本就是一个奇迹。这奇迹,对于一个人,对于一个家庭,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么一次。所以,既然发生了, 我们没有理由不欣然且虔诚地接受。
留下,我对爱人这样说。毕竟,爱人确实怀孕了,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我已经确认了几十遍,错不了。但这一定代表怀孕了吗? 医院里那些精密的医疗器械尚且有出现故障的时候,即便不出现故障,那些身经千战万战的大夫恐怕也没人敢拍着胸脯说从未有过误诊,或者保证将来不会有误诊,何况是这一根小小的简易的棒棒。
我问一位医生朋友关于验孕棒检验是否会有误差,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说,验孕棒过期或者受潮,又或者使用人操作不当, 都可能影响检验结果的准确性。当然,这些情况导致检验结果出现的误差往往是把已孕误测成未孕。但这至少说明,验孕棒的检验结果并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
而我和我爱人需要的,或者说希望的, 是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从垃圾桶里翻捡出验孕棒的包装盒, 怀着一颗无比忐忑的心在盒子上寻找有效日期。结果是,距离失效期还剩不到两天时间。
这是一个令人既尴尬又纠结的结果。按照包装上的说明,它的确还在有效使用期内, 但也几乎进入了失效范围。谁敢肯定,这种临界的有效就一定真的有效?就好像一些超市里正在售卖的面包或者馒头,包装上写着的有效日期就一定可信吗?我就曾见过有黑心的店家暗戳戳把这有效的时限给延长了的, 而且还不止三两次。
所以要想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还是得去医院做专业检查。
四天后的星期六上午,我陪爱人去了一趟妇产医院。在一楼挂号机的屏幕上,我们都注意到有两种挂号收费标准,一种是五元钱的,一种是九元钱的。爱人问我要挂哪一种, 我丝毫没有犹豫,当然是后者。
“四块钱,能买一斤鸡蛋了。”爱人嘴上不情愿,但还是选择了九元钱的号。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无论是五元钱的号还是九元钱的号,接诊的大夫在专业水平上不见得差距有多大。多花四元钱,不过是求一个心理安稳,自我暗示高收费必然能够获得高质量的服务,至少感觉主任医师在临床经验方面要比副主任医师丰富吧。
爱人挂了一位王姓主任医师的号,就诊区在二楼。因为就诊区不准家属入内,我不确定爱人什么时候能够出来,便留在二楼的走廊里等待。走廊东西走向,估计不到三十米长。我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来回踱了足有一百圈。也不只有我一个人,另外还有一个四十岁模样梳着二八偏分发型的男子也在那里踱步,不时向就诊区里深深望几眼。大约一个小时以后,爱人终于从里面出来。大夫给开具了检查单子,需要检测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数值,另外还要做一项腹部彩超。
彩超很快即有了结果。因为不能进入就诊区,我不清楚王大夫是怎样和我爱人解释的彩超报告单。爱人出来以后,绷着脸,把报告单往我面前一摊,一句话也没说。我接过单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妊娠囊内可见一个卵黄囊。什么是卵黄囊?在我的认知里,似乎人体内突然冒出的一切“囊”,都不是好东西。它让我一瞬间想到了囊肿,想到了肿瘤。
“看这儿。”爱人指着单子左上方写着的“早孕”两个字,终于绷不住笑了。我这时也才注意到,“卵黄囊”字样的后边还写着六个字:似见胚芽回声。单子左下方标注着超声提示:宫内孕,胚胎发育相当于孕六周一天,建议复查。已经怀孕六周了,我和爱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大夫说,还没发现胎心,建议一周后再来拍一次片子。”爱人说。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几乎在龟爬。每一秒都好像小时候吃的那种可以无限拉伸的老式灶糖一样,被拉长了十倍、一百倍。除了焦急与忐忑,一切都像是被置于慢镜头下。爱人怀孕了,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但问题是,尚未发现胎心。这很严重吗?我到互联网上寻求解答,又给认识的妇产科大夫打电话求教,得出的答案大致是相同的,即如果一周或者最长两周以后还是检测不出胎心,那就意味着胚胎停止了发育。换句话说, 就是妊娠失败,胎儿死在了腹中。
一周后,第二次检查结果出来了。万幸, 有了胎心搏动,还清晰地拍到了大约十一毫米长的胚芽。
胚芽。多么形象生动的描述!此刻的他可不就是一颗种子嘛,与一颗东北油豆角种子的大小差不了许多。油豆角的种子种在黝黑的土地上,人类的种子孕育在母亲的子宫里。而无论是黑色的土地,还是人类的子宫, 无疑都是孕育生命孕育希望最好的温床。
小的时候,祖母曾在西山的向阳坡上辟了一块荒地,每年种几十棵香瓜。瓜熟的时候, 她喜欢坐在瓜地边的树桩上,一边摇着一把破了洞的蒲扇,一边看我蹲在瓜田里囫囵啃瓜,不时总要提醒几句,千万要把瓜籽吐掉, 否则它会在肚子里生根发芽,长出一棵新的瓜秧来。我那时深信祖母的话,进而怯生生地问祖母,如果不小心吃掉了一颗瓜籽,它在肚子里结出新的瓜,我要怎么样才能吃到它?后来自己想明白了,它就在我的肚子里, 相当于我已经把它吃了。当然,没过多久, 我便知道了所谓的瓜籽在肚子里能长出新瓜秧,完全是大人对小孩子的哄骗,目的无非是希望孩子在吃瓜时细嚼慢咽,免得噎着。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越发觉得祖母的那句话里是有更多深意的。那些被我吃进肚子里的瓜籽确实没有长出可见可触的瓜秧,但在思想在精神世界里,难道不是早已衍生出一片触不到边际的瓜田了吗?
暂且不说那一颗香瓜籽,也不说是否看见了一片瓜田。毫无疑问,此刻爱人肚子里的这颗种子已经发芽,一个新的生命开始倔强生长。
我的确没有料想到,爱人的妊娠反应会如此强烈。不仅是我,就连爱人也着实被她自己的严重孕吐给吓坏了。
确定怀孕那天,从出了产院的大门直至回到住处,一路上爱人几乎都在说着与吃有关的事情。她向来不喜欢茼蒿的味道,也很少吃菠菜。过去几年里,但凡我以这两种食材做菜,无论是爆炒、水煮、凉拌还是煲汤, 她都没什么食欲,鸡啄米般胡乱扒拉两口饭便不吃了。但是那天,她确实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说给我听,以后要多吃茼蒿和菠菜。我问她为什么突然对这两种蔬菜有了兴趣, 她说茼蒿富含粗纤维、钙元素、铁元素以及维生素A、维生素B 族和维生素C 等,尤其是维生素C 的含量甚至比苹果、桃子都要高。而菠菜中的叶酸、胡萝卜素、维生素B6 等含量都非常丰富。我问她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她说是等待第二次检查期间上网查的。说完茼蒿和菠菜,又说还要多吃核桃、花生、蛋黄和深海鱼。这都什么跟什么?这些食物之间有什么必然关联吗?还真有,它们都富含一种叫二十二碳六烯酸的物质。当这个名词从爱人口中说出来时,我“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很显然,我没有听懂爱人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得假装听懂了。因为在爱人眼里,我似乎是一个博学的人,好像无论什么事情,或多或少我都应该知道一些。既是如此,我便不好让她失望。趁她不注意,我转过身,用手机上网搜索“二十二碳六某酸”。我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不清楚是哪个“xi”字,这无可厚非,所以用了一个“某” 字临时代替。“360 百科”给出的解释是:简称DHA,俗称脑黄金,是一种对人体非常重要的不饱和脂肪酸。原来如此。DHA 我是听说过的,最近几年里,不少婴幼儿奶粉广告都在以它为噱头宣传炒作,说是可以完善大脑神经发育,增强记忆力,甚至能改善老年痴呆症状等等。这些所谓的功效宣传是否有科学依据,我不得而知,但无论是自愿记忆还是被迫接受,我确实对DHA 这个名词有所耳闻。这样看来,我好像确实还是“博学”的。我问她这些知识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回答还是互联网。
“还得多吃黑提子、黑枸杞、蓝莓、车厘子……”爱人掰着手指,微勾着头,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牙疼,怕吃甜的东西吗?”我打断爱人的话说。
“抖音上说,孕妇常吃这些东西,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没办法,只要对他好,我牙疼就牙疼吧。”爱人叹口气,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小腹。
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后,爱人推了推我的左手臂,叮嘱我帮她记下一串食谱:白萝卜清炖羊肉、百合炒荷兰豆、芹菜拌花生、牛腩炖柿子、清蒸鲈鱼、紫菜蛋花汤……一口气竟然报出五十多道菜名。
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健康出生,爱人的确是做了不少功课。我问过大夫,这份食谱确实很适合孕妇。那么就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们那时租住的房子仅仅是一间公寓里划分出来的一个插间,没有厨房。而且当初签订租房协议时,协议里明确规定不得在房间内炒菜。另一个是如果选择下馆子或者叫外卖,菜品卫生问题没法保证,并且消费一定比自家做要高很多。所以,这份孕妇食谱里的菜如果想被既健康又实惠地端上餐桌,解决办法大约只能是重新租一套有厨房的房子。
重新租房是必要的,不仅仅是为了能够起火做饭。随着爱人妊娠的月份越来越大, 尤其是妊娠晚期,我一个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爱人,显然是分不开身的。这就需要请岳母从外地过来帮忙照顾。而我们租住的那个插间,大约只有七八平方米大,一张双人床以及一个推拉门衣柜占据了大半空间,余下的地方连转身都费劲,根本住不下三个人。另外,新买的房子要等到第二年的年底才能交付,到那时孩子已经出生大半年了,总不能让孩子也跟着挤在这样一个逼仄到令人窒息的房间里。所以,换租一个独立的宽敞的房子,这是迟早要办的事情。但在这一刻, 最棘手的问题并不是换房,而是爱人的饮食。
我们都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只要食谱选对了,饮食就不会有问题。但现实是, 爱人因为妊娠反应严重,根本就吃不下东西。
爱人的妊娠反应来得突然且猛烈。从医院回来后的第八天早晨,我提着从小区门口买的馅饼和皮蛋瘦肉粥回到住处时,爱人正在卫生间里干呕。她连续呕了十几下,声音不小,即使隔了两道门,我都听得很清楚。我以为是她刷牙时不小心把牙膏吸到了喉咙里,这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曾发生过。但很快我就发觉,我的“以为”是错的。早饭刚吃到一半,爱人突然起身跑去卫生间,又是一连串的呕吐。我拿起一包纸也追去了卫生间。门是半开着的,我进去时,爱人还保持着两手撑在洗手盆两边的姿势。我给她递过两张纸,就势往洗手盆里望了一眼,混合着食物的呕吐物溅得到处都是。
重新回到房间,我和爱人仔细分析可能导致这次呕吐的原因。显然不是早饭的原因, 因为在吃早饭之前,爱人已经有了呕吐症状。也不太可能是前一天晚饭的原因,因为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出现不适反应。若是中暑,这时候已经进入九月,北方的天气开始转凉, 一早一晚甚至需要添置秋装,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中暑的可能。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怀孕导致的呕吐。
爱人的孕吐反应一发不可收拾。我买了新鲜牛肉和西红柿,花费好一番工夫,终于与一家看起来卫生条件还算不错的饭馆老板商定,我支付加工费,他负责加工。炖了一个多小时的牛肉柿子,爱人却只吃了小半碗。
也罢,虽然吃得少,但总算比一点都吃不下要好。我去卫生间刷碗,转身的工夫,哇的一声,爱人把刚吃下的牛肉柿子吐了个干净。
很不凑巧,那段时间,省委组织部在全省厅局级单位选派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我被单位派去长白朝鲜族自治县南尖头村任驻村工作队员。那是一个怎样的村子?它处在中朝边境线上,村部与鸭绿江的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斜对岸就是朝鲜的雨坪里村。村子距离长春有五百多公里远,那里不通火车, 也没有高速路,甚至村子与县城之间都不通客车,回一趟长春需要至少六个小时车程。如此长远的路程,我只能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回一趟长春。那天我回来,一进门,爱人正侧身伏在床头,一口接着一口干呕。床头边的地上放着一个一次性长方形塑料盒,盒子里浮着一层正在发酵的呕吐物,白菜的白与黑木耳的黑,格外分明。
那一刻,我眼底的潮水猛烈上涌。我倒掉那些泛着腥臭味道的呕吐物,从弯腰拾起塑料盒到进入卫生间,我是全程低着头的。我不想爱人看到我的难过,更怕看到爱人难受的样子。关上卫生间门的那一刻,没能忍住,十几颗泪水蹦了出来。我看着那些呕吐物, 黑白之间隐隐泛着的绿色,怕是爱人把胆汁也给吐了出来。
我们都不清楚爱人的这种孕吐反应到底会在什么时间结束,我听说有人妊娠六个月时还会呕吐。也就是说,爱人的这种即吃即吐的“不过肠”式的进食模式可能还要持续四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这结果我们不能接受。不接受,是因为爱人的身体根本无法再这样消耗下去。在过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 原本就偏瘦的她,体重下降了十多斤。她的颧骨正在隆起,两眼深陷,眼神弥散且迟滞, 两腮向内已经凹出了明显的弧线。如果再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爱人的身体是要出大问题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也保不住。
“确实是这样。”大夫说,如果体重下降超过孕前的百分之五,就需要考虑就医了。严重的孕吐不仅导致身体缺水,更直接造成营养的严重供给不足。这样的后果,大人承受不了,还处于胚芽状态的孩子同样承受不了。所以,大夫的建议是,如果未来一段时间内仍然孕吐反应强烈,就需要进行医药干预,甚至强制终止妊娠。
我把爱人的情况说给了三位不同医院的大夫,他们给出的解答意见大致是相同的。我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做思想斗争,我想要一个孩子,但是我必须首先选择爱人。我说, 即使这次不成,我们都还有时间,往后还有机会再要孩子。爱人两手叠抱在腹前,用力摇了两下头,说如果这次放弃了,先不说会不会有下一次,就算有,也还是要面对孕吐的问题。
所以呢?所以,这一次必须要保住孩子。说完话,爱人强忍着干呕,喝了几口瘦肉粥。我给煮了爱人最喜欢吃的青虾,她勉强吃了两只。我剥第三只时,爱人一边摆手,一边不停地吞咽口水,她在努力不让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少时,她说下楼走走吧,透透气, 或许能加快食物消化。
九月下旬的长春,晚上九点,已经有了秋的寒意。爱人穿了加厚的秋衣,但她太虚弱了,她清瘦的身体在肥大的秋衣里不受控制地瑟瑟抖着。我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把身子深深靠在我的右臂弯里,两手依然叠抱在小腹上。我知道,她在保护她的孩子, 保护我们的孩子。
(发表于《参花》2023年7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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