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古井镇杂货铺那个乖聋巴,自从听了柳絮堂嫂翠辣子的传话后,整日慌乱不安,一个本属于他的女人,忽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他就再也不安心在杂货铺帮忙。终于有一天向许三提出要走,自谋生活。不过,许三为人忠厚,见他曾熬了这么多年伙计,辛苦一场,于是答应送他一副货郎担儿,再配少许丝线、颜料以及乡村妇女儿童必需之零碎货物,让他走出杂货铺至少有一碗饭吃。乖聋巴千谢万谢,总算另谋了一份职业,有了自己的生意。
忽一日,乖聋巴挑了两只用黑油漆刷得锃亮的货郎担儿,摇动拨浪子,开始走乡串巷了。
不过十多天,乖聋巴走进了梨树坳。为了遮人耳目,他一个村一个村地转,学着与女人孩子厮磨。终于在桃花盛开的一天早饭时辰,穿过艾叶滩,来到梨树坳。“卜啷,卜啷,卜啷啷……”一阵拨浪子清亮的响声在村子悠悠地荡起来。
随着这拨浪子的响声,梨树坳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妈大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从自家门里边走了出来,齐齐地向着货郎走来。柳絮也不例外,丢开正在玩弄的狗拴,一个人走出高大的门楼,站在台阶上笑嘻嘻地向货郎望去。这一望,刚才那一副笑脸“刷”地变白了:怎么是乖聋巴?她日思夜想的心中人!她当然不会折回去,想了想就大大方方地走下台阶,一步步挪到乖聋巴面前。
乖聋巴当然也看见了她,两人互相装着不认识的样子。柳絮站在人群外面,细细地打量起乖聋巴来。她觉得乖聋巴的打扮怪怪的。只见他头戴“三页瓦”的旧毡帽,身穿褪了色的旧长袍,而且把长袍的前襟一个角提起来,掖在了腰间扎的布腰带上。也许乖聋巴为了翻山越岭,走村串户的方便,还用一条“腿带”紧紧地绑着裤口。当柳絮用一种别人不易觉察的目光贼贼地盯他一眼,他则扬起拨浪子前端的小铜锣,不停地“卜啷啷卜啷啷”,似乎在给柳絮打招呼。柳絮扬起右手在搽了油的头发上不停地摩挲着。两人的心就被这两个动作拴在一起了。
柳絮走过来,站在货郎担儿跟前,只见那一头木箱上面放一长方形的玻璃镜框,里面隔成许多小隔子,分别装了针头线脑,卡子别针,泥人耍货,毛巾手帕;另一只箱子上面照样放一长方形的镜框,里面分别装了红缟子、绿缟子、桃红缟子,还有染布用的明矾、黑碱之类。柳絮有意在玻璃框内翻了翻,问货郎:“哎,小货郎,怎么不见蓝缟子呢?”
小货郎理解她的意思,就顿一下说:“在艾叶滩已经卖完了,过三天,也就是三天工夫,我还会来的,来时,我给你带上。”柳絮说:“好,三天后我等着你。”
就这样,柳絮和乖聋巴又联系上了。
自从和狗拴成亲后,柳絮日日夜夜想念乖聋巴,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乖聋巴把喜悦压在心里头,兴冲冲地挑起他的货郎担儿又向另一个村子走去,“卜啷,卜啷,卜啷啷……”的响声渐渐地消失在小山村里,旭水河上游的山谷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声。
五
为了能够和乖聋巴长期生活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嫁给他,柳絮加紧实施她的私奔计划。但她表面上做得更加乖巧,天天陪着狗拴玩耍。
四月的梨树坳,旭水河岸野荷田田,荷花开得鲜艳。狗拴要柳絮陪他去摘荷花,他们站在岸上够着身子摘了几朵荷花,柳絮便坐在柳树下歇息,一边看狗拴摘荷花,一边想着心事。狗拴看见一朵开得很艳的荷花,便够着身子去摘,谁知身体重心失衡,“扑通”一声栽进水里。柳絮正想着心事,听到响声,吃一惊,抬头一望,见狗拴在水里扑腾,吓得大叫起来。狗拴是个旱鸭子,加之身体虚弱,在水里乱扑腾,越扑腾离岸边越远,不几下就没力气了。等附近的人听到柳絮的呼救声赶来时,狗拴已像秤砣一样沉入水底。大家纷纷跳入水底寻找,等把狗拴捞上岸时,狗拴已经咽气了。
全家人恸哭,哭得最伤心的要数柳絮。李富财像散了架的木头人,再也直不起身子了。埋葬了狗拴,把管家老冯叫到跟前,一咬牙说:“你给我把柳絮看紧,让她寸步也不得离开李家。”
管家老冯点点头:“知道了。”柳絮也没打算走出家门。她知道李家一时半会不会放过她,肯定要给他施加压力。为了实现她的长远打算,思来想去,决定安分地定居下来,至少最近一段时间规规矩矩地待在小房,一步也不走出去,至于以后怎么办,她先不去考虑。走一步算一步吧。
现在的夜晚,就剩下她一个人睡觉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狗拴的死,她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她怎么当初就听了堂嫂那个馊主意,竟然害死了一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情啊!可能要吃官司的。不过,想了两个晚上,她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反正人不是她推下去的,明显是狗拴自己掉下去淹死的,怪她个啥?
要是追根溯源,这恶果是她那势利的爹造成的,当初如果由她嫁给乖聋巴,该有多好。偏偏爹逼她嫁给李家,这种包办的婚姻,才是置狗拴于死地的罪魁祸首。想到这里,她开始冷静下来,等待事情的发展,准备有朝一日,借机逃出虎口。因为她当初实施这一计划,为的就是摆脱这个不谐调的姻缘,逃出虎口后的幸福。
柳絮虽然这么想,但李富财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李富财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肯定儿子死于柳絮之手,但他认为与柳絮绝对有关。他不准备惊动柳絮,先去艾叶滩寻找柳絮娘家的麻烦。让柳絮的爹赔偿所有损失,至少拿出狗拴的命价钱。
为了彰显威风,震慑艾叶滩人,李富财带了管家老冯,还请了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走进柳絮娘家门。柳絮的爹慌忙把亲家一行迎到客堂里,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可李富财根本不吃这一套,指鼻子剜眼睛地把柳絮的爹痛骂一顿,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然后说:“我儿子死了,你必须偿命。我就那根独苗儿,你看着办吧……”
柳絮的爹好歹也是艾叶滩有威望的人,绝不会因为李富财两句大话就能吓倒,见李富财来者不善,就豁出去了,把拿在手里的水烟袋往桌上一蹾,睁圆两只眼睛,大声说道:“哎,姓李的,我女儿嫁了你儿子,咱两家就是儿女亲戚,我女儿是你的儿媳妇,你儿子是我的女婿,我能不盼望女婿精精爽爽?他死了,我女儿成了寡妇,这对我有啥好处?难道我希望女儿活守寡?老实告诉你,女婿死了,我还不答应呢……”
还不等柳絮的爹讲完,李富财一使眼色,几个打手一拥而上,三两下把老汉弄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柳絮的母亲从后屋走出来论理,照样被打得趴在地上。一伙人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就摇摇晃晃地离开艾叶滩,扬长而去。
第二天,柳絮家大门敞开,屋里家具不知被谁砸得破破烂烂,柳絮的爹和娘也不见了踪影。村里人揣测,定是双双被李家杀害,或者是被盘踞在云雾山的土匪拉了票。这后一种揣测比较准确,因为半个月后,老两口被土匪撕票,尸体抛在匪巢附近的半山腰上。是不是与李家陷害有关,艾叶滩的人是无法知道的。
自从狗拴死后,娘家的所有消息全被封锁死了,就连爹娘之死,柳絮也全然不知。因为她没有行动的自由了。
六
管家老冯遵照李富财的旨意,秘密地对柳絮监视起来。柳絮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乖聋巴担着货郎担儿,不止一次地来到罗家门前,拨浪子摇得卜啷卜啷响,有时故意把铜锣摇得很欢,希望柳絮能够听见,但柳絮一直没有出来。这乖聋巴只能抱着失望一次次走开。
不是柳絮没有听到,她听到了,而且听得真真切切。但她不敢走出去,因为每次试探性地走出小房门,发现管家老冯都在用眼睛盯着她。她只好扭过身又退回小房。今天太阳出山的时候,拨浪鼓又响起来了,柳絮鼓起勇气走出房门,刚要走下台阶,管家老冯就大声咳嗽,回头看一眼老冯,他正拿贼溜溜的怪眼睛瞅她,于是,她又折身走回小房。柳絮这一举动,老冯看得清清楚楚,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主家李富财。李富财停住正抽的水烟,侧耳听完了老冯的汇报,沉思了片刻,就把管家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说起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知道的悄悄话。
隔了两三天,李富财把全家人召集在厅堂里,说:“明天古井镇逢集,除留柳絮一人在家看门,其余的大小伙计全部跟我去古井镇。老冯,你吩咐下去,给我把大枣红马喂好,小伙计们把山货准备准备,全部拿到大街上卖掉算了。记住,那两棵灵芝也卖掉,留它没有用处了……”大小伙计答应一声,散了,各自准备去了。不让柳絮赶集,正合她的心意。柳絮可以在全家人走后,约了乖聋巴来家里谈谈心,见个面,诉一诉心中的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都起床了,厨房里早早地冒起了炊烟,伙计们忙前忙后,准备山货的,喂牲口的,绑轿子的,忙活了一阵子,太阳出山后,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李富财骑了枣红马走在最前边,他的老婆坐了轿子,由四名小伙计轮流抬着,摇摇晃晃地朝古井镇进发。管家老冯走在最后,特地告诉柳絮:“老爷说了,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让我给你把前门锁了,吃的喝的厨房里都有,饿了你自己弄着吃。心别太急,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家就都回来了……”
柳絮在心里说:走吧走吧,赶快地走,回来得越晚越好。
李家大小走后,柳絮就坐不住了,她多么盼望乖聋巴能突然出现在李家门口,她多么希望那拨浪子的响声很快地在李家门前荡起来。她跑到大门口,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当然没有乖聋巴的身影,她感到很失望。静了静神,她决定把李家齐齐搜索一遍,看看还有没有留守的人员。每一个房子都看过了,却是空空如也,只有靠坡的偏门紧紧地闭着,没有上锁。她心里一阵高兴,就骂那管家老冯:“狗日的也有疏忽的时候!”柳絮赶紧回到小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用小包袱裹了,急急地走出后门,她准备逃出这个魔窟,到一个自由的地方去,过她希望的小日子。
可是,她夹着包袱刚走出后门,却见乖聋巴把货郎担儿放在距离后门不远的山坡下,正在那儿扇着扇儿朝这边望着。她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聋巴哥,快领我逃走吧。”乖聋巴说:“大白天的,不好逃,还是商量商量,想个稳妥的办法,要走,就要一次成功!”
柳絮觉得乖聋巴的话也有道理,就拉了他的手,要到家里好好计划计划。乖聋巴担起他的货郎担儿,急急地从后门钻进了李家大院。
把货郎担儿放在庭院中,柳絮拉了乖聋巴的手,直直地躲进小房。柳絮忽地扑进乖聋巴的怀里,一颤一颤地哭起来,那软绵绵的胸脯把乖聋巴惹得浑身同样颤了。即使有千言万语,两人此时也没了话说,互相搂着倒在了床上……
当乖聋巴和柳絮同时心跳气喘的时候,小房门被一只大脚踹开了——管家老冯两手叉腰站在当屋,李富财随后走了进来,眼睛一瞪,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你两个给我干的好事!”
柳絮来不及穿衣服,就用被子裹了身子,催乖聋巴赶快从后门逃走。李富财堵住了小房门,一把拉了乖聋巴站在当屋:“你个野杂种!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民房调戏良家妇女,你说,该咋样处置?”
乖聋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祸一时吓得浑身哆嗦,嘴唇颤动,上牙打着下牙,像筛糠一般,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的样子。他能说什么呢,由着人家处置吧,想咋办就咋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李富财阴阴地说:“好吧,你一个外乡人,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就给我喝一碗酒吧,喝完,我放你走,绝不难为于你。从此你不准踏进梨树坳半步,否则打断你的狗腿!”说罢,向门外招一招手,管家老冯把一大碗酒递给乖聋巴,逼他立刻喝下去。乖聋巴不懂这酒喝了有多大的危害,就不假思索地一口气喝完了。
李富财说到办到,打开大门放乖聋巴走出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李家连望也不望一眼。
乖聋巴脚下连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轻飘飘地胡乱走着。他的意识里是要回到古井镇的,但他却向梨树坳上头云雾山方向继续走去,走着走着,只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砰砰的,头上还出了一层雾水,冰渗渗的,同时肚子开始痛起来,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肠子扭在一起,像刀子绞一般难受。他没法走了,只好两手捂了肚子,倒在一堆石头边蜷缩下来。
不过一顿饭工夫,乖聋巴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动弹了。他死了!天黑后,李家人在管家老冯的带领下,拿镢的拿镢,拿锨的拿锨,三两下就挖好了一个土坑,胡乱地把乖聋巴塞进去,埋了,接着又把那一堆石头搬来压在土堆上,算作给这个外乡小伙子造了一个坟堆。
(发表于《参花》2022年8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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