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或许总有些经历和牵绊,以执念的光照进梦幻与清醒,稍微辗转反侧便会闪现。
姐姐离开家乡在省外城市生活已二十多年,这些光阴是她当前人生的二分之一,她却总说时常会在梦里看见孩提时放的那头牛。
那时还是在生产队,放牛娃看牛是可以为家里挣微薄工分的。姐姐看的那头牛是一头年轻的水牛,青黑的皮毛还带着稚气,弹性十足不带一点皱褶,尺来长的两角桀骜不驯地弯挺。小水牛很喜欢和其他水牛斗架,经常把拴着的绳索斗烂。常常是在放出去后,天不怕地不怕,很快就会跑到七八岁的姐姐找不见的地方。每次跋山涉水费很大力气夜幕降临后才找到它,姐姐都会和它生气,骂它:“你不知道自己会走丢啊?
不知道会迷路啊?走那么远要是回不来怎么办?”它还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姐姐。姐姐越发生气地拿小石子砸它,见它还是不明所以不知道错的样子,姐姐又会心疼地抱着它的角哭起来。
生产队用牛耕田的大人们,有的专挑年轻力壮的牛用。对牛挑肥拣瘦,自然对放牛娃也会说风凉话。但每当小水牛被套上犁耙,被大人用竹梢抽打着拼命干活时,姐姐都不忍心看。每当在哪里看见有丰盛的草,姐姐都会暗暗记在心里,想着小水牛吃个餍足的样子就开心。那年农历四月初八,乡里民俗相传这天是牛的集体生日,管牛的“神仙”会放下很多牛们最喜欢也最稀罕的好东西在人间野外,谁的牛吃到这些东西保证一年健康无恙。因此,每个放牛娃便都会记得在这天凌晨就把牛早早地放出去吃草。由于年幼的姐姐睡忘了时间,把牛放出去时天已快亮。接回小水牛时,发现牛眼角有两行泪痕,姐姐相信这是因为自己把小水牛放出去迟了,没吃到“神仙”降下的美味佳肴,小水牛伤心流涕。姐姐心里充满了对小水牛的愧疚。
本想在来年再补偿小水牛的,可还没到第二年的四月初八,小水牛在生产队大人们的合计中不见了踪影。向自以为是的大人们打听牛的去处,一定是无功而返的。姐姐想过小水牛会被卖到哪个农户手中,也会想不知道那家人对小水牛好不好,一定有一个放牛娃牵着小水牛的绳带它吃最茂盛的草吧……幼小的姐姐除了担心小水牛在陌生的地方会迷路外,还对想象中的那个放牛娃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包产到户后,生产队分牛是按照抓阄的办法确定每户人家得到老牛还是壮牛的。我们家分到了一头中年的母黄牛。我之所以清楚它是头中年的牛,那是和别人家的相比,我们家的牛,尾巴往前的盆骨瘦得向两边凸出甚至有些嶙峋。别人家的壮年牛,皮毛发亮到全身曲线一体,像缎子一样顺溜光滑。而后我也接替姐姐成为一名早出晚归的牧童。母黄牛温顺,有一双看不出悲喜的大眼睛。那时我刚刚上小学,意识里没有其他乡邻那样把牛放进深山吃肥草,还能挑一担柴回家的勤奋。经常是和隔壁的小伙伴把牛放在离家不远的河对岸或田野,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反正我把牛儿牵到哪儿,牛儿就会吃在哪儿。偶尔它偷吃了一点路边正拔节的稻子,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想我的牛吃得好一点饱一点。
初春有紫云英的季节,是牧童轻松的时候,也是牛儿最幸福的时候。茂盛如地毯一样铺在稻田里湿漉漉的紫云英,是稻田的有机肥,更是牛儿最喜食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村口传来“咚——咚——咚——”的节奏声,就像篮球拍在地上的回响。有小伙伴奔走相告,谁谁家的牛吃了斑蝥,正在救治。斑蝥是一种生活在田塍和土墙间的昆虫。牛儿吃草时不小心惊动了它,就会释放出一种毒素,使牛的肚子越来越胀直至胀死为止。大人们每每发现牛儿中了斑蝥的毒,便会赶着牛儿满村走,不停地用草鞋在胀成鼓的牛肚子上拍打。而这种传统的土办法救回牛命的只在少数。第二天看着没有了牛的孤单小伙伴,心里便充满了同情,同时也后怕,庆幸自己的牛还好没吃到斑蝥。对于斑蝥,放牛娃是一致谴责和痛恨的。
我家的黄牛在田里拉犁耙干活慢,但能生牛崽。忘了到我们家多久后,黄牛做了妈妈。小黄牛长得和她妈妈一样漂亮,奶声奶气断断续续地喊着“哞、哞”。虽然没长牙但经常会衔着几根草磨牙,我会找些细嫩的红薯根逗它,给它磨牙,有时它甚至把我的手指头也当成磨牙棒,跑过来用濡湿的小嘴唇咬我的指头。牛妈妈的奶水少,父亲有时会买来奶粉,用奶嘴灌给小牛吃。后来大概到了断奶的时候,每次小牛儿钻到妈妈身下想要吃奶,牛妈妈都会用后腿踢它。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父亲多买一些奶粉给小牛吃。但那个年代别说牛,人也才刚刚过上温饱的日子。我只能经常抱着小牛和它说话,用自己的少不更事去安抚另一个稚嫩的生灵。
一天下午,把牛妈妈和小牛一起放在了河对岸,因为天突然下起了雨,我便自己过河回了家。黄昏的时候,雨突然滂沱而下,河里的水瞬间就涨了起来,我急忙等在河这边呼喊牛儿回家。不一会儿就见到牛妈妈和小牛随着村子里的其他牛出现在对岸河畔蹚河回来。
快到河中间的时候,水已漫过了牛妈妈的脊背,只能看见小牛仰着的头浮在水面上。我揪心地使劲喊:小牛你别被水冲走了,你要跟着你姆妈。那一刻我不知有多自责把牛儿放到河对岸去。庆幸的是牛妈妈一直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上游,小牛在妈妈的护卫下,有惊无险地游了过来。我用手把小牛身上的水一行一行篦干,八九岁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心疼的感觉。抱着它的头我自言自语“再不让你这样危险了”,擦干眼泪放下心领着它们回牛栏。不知道当时小牛清澈的眼中是不是倒映了我的愧疚和担心。此后在下雨的时候,放牛就特别小心翼翼,而小牛也在渐渐长大。
在小牛长成牛犊的某一天,放学回家去放牛时,我发现牛栏里只剩下了牛妈妈。我问母亲小牛去哪儿了,母亲有点支支吾吾。我猛然想到小伙伴家中小牛被卖的情形。乡里人在牛长大后,是用牛绳拴牢穿过牛鼻子的嚼子牵牛,而牛犊则是用一个类似于马辔头的绳结套住牛头牵着。那次小伙伴家的小牛犊被卖时,我看见小牛犊被陌生人牵着辔头,它挣扎着怎样也不配合,甚至用还未长全的角顶来顶去,就想留在牛妈妈身边,后来被强行拉走后,还总是倔强地不停回头朝着牛妈妈呼唤“哞——哞——”。想着我的小牛被陌生人牵走的样子,不禁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不依不饶地质问母亲:“我的小牛是不是也这样了?说呀……”
母亲被我纠缠烦了,说:“我们家只需要一头牛,卖小牛的钱正好供你们读书……”家中清贫,姐弟五个都在上学,小牛的身价正好换回我们读书的钱。这是我幼年时少有的“理直气壮”地冲撞母亲,当时觉得自己太小,为父母卖牛的事感到既无奈又生气,赌了好多天气没和母亲说话。其实又能如何?村中小伙伴也有和我一样的,都是哭哭闹闹后由着父母去,那不过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懂人世间悲辛为何物。
再后来,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家中彻底缺少一个放牛娃,母牛也在一个我放学回家的周末,被父母告知卖给了陌生人。从此,牛和田野远离了我的生活。
还记得小时候在我们家对面千米远的公路边就有个砖瓦厂。那时由于没有机械和泥,都是用牛踩的。砖瓦厂买来的都是有力气的水牛,水牛在砖瓦厂的劳动强度比在农民手里要强上很多倍,每日在没至膝上介于涝和硬之间的深泥里不停地踩,直到把陶泥与水和匀称,可以进入瓦的磨具为止,接着进入下一轮。可很多水牛等不到这时就由于体力透支而殒命,所以要不了几天就会听人说:
“砖瓦厂又倒牛了!”若干年之后回老家,经过砖瓦厂旧址时,姐姐突然说道:“小时候每听到这砖瓦厂倒牛的消息,我会偷偷伤心,害怕是我的那头小水牛被卖到了这里……”那一刻,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这些年看到丰茂的水草,我和姐姐一样,还是会想起童年时我们放过的牛。即便是如今偶遇割草机在公园割草时,那些断裂后散发出的青涩草腥味,像牛吃草时的味道,依然使我瞬间想起小时候在蠓蝇飞舞头顶的野外,与牛在一起的那种自由和满足。
自幼年时牵起那根牛绳,便一端是牛,另一端是我们,姐姐的梦便是心有所系。牛儿治愈了清贫年代物资缺失的童年,温暖着姐姐离家多年的梦里乡愁,它是过去时代农村孩子的宠物,更是让“人之初”的我们品尝到别离的忧伤。那些关于牛的往事以脊梁的样子横亘在人生的山峰,无论多久,一回头总能看见。而在曾经是放牛娃的我们的半生路程中,就算最感疲乏的时候,也不愿意用“累得像牛一样”来形容。只有放过牛的人才知道,人永远比不上牛吃苦耐劳不知索取的精神,那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给予人世间无与伦比的付出。
如今在街边有时会看到一些以雍容华贵姿态抱着洋宠物的孩子,总会令我想起与牛在一起时的温情,以及农村孩子蓬头垢面的卑微与自在。或许那些孩子的父母和我一样,童年里有一只叫“赛虎”或是“来旺”的中华田园狗狗,摇着尾巴跟随,每天牵着或骑着的水牛或黄牛,风雨无阻地与自己一同依偎放养在广阔的乡野天地。而在逃离了褴褛的乡土后,又总一次次在清醒或梦幻中被那根牛绳牵引,忆起那坚守着一个家庭兴衰的脉动,教会幼小的我们爱与被爱的忠诚,仰望一种生而为人最值得拥有的任劳任怨、开拓奉献的品质。
(发表于《参花》2022年8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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