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坝子,叫徐家坝。说它是坝子,就因为鸡心岭至大宁盐场的古盐道上,就那么一处略微开阔的峡谷。坝子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大户徐姓,专为盐夫开办了幺店子,坝子也因此叫徐家坝。
六月的大宁河,丰盈流溢,激流拍岸,涛声澎湃。岸边的徐家大户, 人进人出,喧闹声、犬吠声、鸡鸣声,响彻山谷。就像一曲交响乐,闹热了整个坝子。
龚海涛一行五人,估计徐家在办喜事,为不打扰他们,便在院坝左侧的石坎上歇息,等待徐老板出来,安排晚饭和宿营。矮小、肥胖却满脸红光的徐老板,见是老雇主来临,企鹅似的迎了上去:“真是对不起,今天家里办喜事儿,晓得近两天你们要来,我都提前联系好了,你们就委屈一下,随我去张家住一宿吧,店子钱我来出。”几个盐背佬儿来到院坝,用打杵歇好背子,蹬着八字步,山一样岿然不动。他们并没看见,徐老板合不拢的大嘴和猛然间皱起的额头,更没听见徐老板说了些啥。原来是写婚联的先生,吸引了他们。徐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抓头,又是跺脚,“个老子的,你们说句话啊!”
几个盐背佬儿,终于开口了,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哈哈大笑。
“喜字的嘴巴好大呀,像一个山洞。”“迎字的腿子像瘸子,站都站不稳了。”“你没看那副对子,上面全是鸡脚脚!”
院坝中间,摆放着一张用门板搭起的案子,秀才边写对子,边安排帮忙的小伙子,用石头压好对联。就剩家神了,他伸伸懒腰,心里想着热闹的牌场子。他是远近有名的秀才,穷家小户是请不动他的。每次写完对子,都会满意地自我欣赏一番,然后在一片赞赏声中步入牌场。就在这时,几个平利八仙的盐背佬儿来了,对他满是嘲笑,秀才气得脸红脖子粗,一甩手,走人了。徐老板气得鸭母浮水样手足顿挫:“你们这是做啥子,赶快给他道错,把他给我请回来!”几个盐背佬儿不但没有道错的意思, 反倒笑得死去活来。徐老板怒目圆睁,浑身打战,手指盐背佬儿:“不给我请回来,你们就给我写!”
“好啊,写就写,就选个字儿写得最丑的吧!老龚,你去!”
徐老板张大嘴巴,猫着腰:“你们真会写啊!”
几个盐背佬儿放下背子:“拿纸来啊!”
老龚拉开八字步,摆开架势:“写对联啊,是有讲究的,首先要写中堂,然后是大门, 如果把中堂放在后面,会得罪祖先的……”
本来书画都要凝神静气,可写对联对于老龚来说,只是小儿科,说话间家神已写好, 笔笔圆润浑厚,粗细错落得体,字字灵动欲飞, 大小搭配有致,围观者无不竖起大拇指:“盐背佬儿还会写对子,真是了不起!”
“那么高的文化还背盐,真是可惜啊!”
爱吹牛的老肖,总能在最佳时刻,极其夸张地把热闹推向巅峰。老肖把手举过头顶, 左右摆动着,示意大家静一静:“其实啊, 我们这几个,他的文化最低,你看他老实巴交的样子,像个文人吗?你们还说他背盐可惜了,这点文化在我们陕西就只能当背佬儿。”
闹了半天,徐老板才在惊讶中醒来,“哎呀,你看我嘛,都忘了给先生装烟了,狗娃子额,赶快给客人倒茶!”板凳换成了椅子, 瓜子、糖果也上了,“你们慢用啊!”徐老板满脸堆笑,忙进忙出,好像早就忘了秀才被气走的事。
几个盐背佬儿被奉为座上宾,吃得酒醉饭饱,老肖拍拍鼓鼓的肚皮:“徐老板,我们去张家哦!”
徐老板十分尴尬,“这有地方,莫多心嘛!”
鸟儿叽叽喳喳,闹热了整个坝子。喝多了的盐背佬儿,却懒得起床,多少年没睡过懒觉了,正好享受享受。其实,要不是因为徐家坝的婚俗,没吃到新娘的喜糖喜烟不能离去,无论如何,都该上路了。
“咋得了啊,挨千刀的!”院子里一片嘈杂,像被捅了马蜂窝。几个盐背佬儿,睡意全无,匆匆起床。原来,门上、窗子上的对联,不翼而飞,有人说那个秀才,天黑了还悄悄来过,说不定是他扯去当字帖了。
“赶紧去买纸!”徐老板气得泡泡颤。
看来,想走也走不了啦,新娘进门前必须把对子贴上啊。天公也不作美,这天下午就稀里哗啦地下起了瓢泼大雨,一下就是三天,盐背佬儿们急得双脚跳。老肖找到徐老板: “要不是给你写什么对联,我们都上鸡心岭了, 耽误了工夫,家里人也着急,你看咋办啊!”
徐老板满脸堆笑:“好说,好说,这两天的工钱我补上,天晴了我找几个人把你们送上鸡心岭!”
吃了,喝了,还有工钱,最难爬的山道也当上了甩手掌柜,几个盐背佬儿就像考中状元一样,满头满脸全是喜气。上了鸡心岭, 便是下坡路,归心似箭的盐背佬儿,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而盐背佬儿写对联的新鲜事儿,却在盐道上一路传开。再次踏上艰险的秦巴古盐道,已是秋高气爽。纷纷飘落的秋叶, 勾起了老龚无尽的愁绪。母亲病了,儿女们要上学,一家老小的生计,都靠他这瘦弱的双肩,可自己天生体弱,背一次盐,就累得像大病一场,该是如何是好啊。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盐背佬儿生涯,就此画上了大大的句号。
“那个写对联的盐背佬儿来了!”孩子们奔走相告。原来,老龚走后要写对联的人, 就招呼孩子们,一旦发现他,赶快转告。就这样,一家写完了,写二家,婚联、挽幛、春联、门牌、家书,一直忙到腊月底。
“明年再过来哦!”积雪的嚓嚓声,伴随着沿途百姓的送别声,就像好听的山歌, 听得老龚浑身是劲,路也不像以前那样难走, 那样远了,好像鸡心岭就在眼前,家也就在眼前。
(发表于《参花》2022年8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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