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材瘦削的青年男子,怀抱着用雨衣捆绑好的包裹,冒着倾盆大雨从镇上往村里赶,他要尽快地将这些新买的课本送到学校去,学生们正盼着呢。一连串的响雷过后雨下得更加猛烈,他心急如焚地爬上一座山,似乎已经看到了那风雨肆虐中的小学校。突然闪电像一条巨龙直劈下来,他的身体摇晃一下,一个趔趄滑下山去:
“晓晓……”
他凄厉的喊声在疾风暴雨中的山谷回荡着。
两天后,他被村民找到时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下压着包裹完好的书本。
1972年7月7日凌晨,拂晓在爸爸去世一个月后降临了。她出生时只有三斤重,蜷缩在护士的臂弯里,闭着眼睛,就像一只小白鼠,粉嫩嫩的可爱极了。刚刚还在产床上撕心裂肺喊叫的女子,此时也安静下来,看着护士递过来的“粉团”,俊俏的脸上满是泪水:
“晓晓……”她轻声呼唤着,“晓晓”是她和丈夫送给未出世孩子的爱称。女婴听到在母体中已经熟悉的声音,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皱紧小眉头嘤咛几声,像是在回应妈妈的呼唤。
拂晓五个月大时被诊断为视觉障碍。妈妈生怕不小心把她摔了碰了,便用一个背篓背着她去学校讲课。她们要爬过一座山才能到山脚下四面透风的教室。妈妈常对背上的她说:
“晓晓,现在听我给哥哥姐姐们讲故事。”
于是拂晓就在背篓里听到了冰心奶奶的小桔灯,认识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记住了神笔马良……每当有学生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时,她就很着急:“妈妈,我能回答!”但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可怜的拂晓整日生活在黑暗中,除了相依为命的妈妈,她对一切事物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敢接触外面的人和事。随着拂晓慢慢长大,再不能呆在背篓里,妈妈只好请隔壁的阿婆抽时间来家里照看一下她的晓晓。
每天中午,阿婆过来给拂晓送一些吃的,看着仍然发不出声音的她吃过饭,扶她到炕上,然后重重地长叹一声:
“晓晓,你先睡一会,等阿婆忙完了再来陪你。”看到她懂事地点了头,阿婆才放心地关好房门离去。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拂晓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她知道再有几个小时妈妈就从学校回来了。她喜欢在夜晚时分依偎在妈妈怀里听她讲:从这里翻过几座大山就是平原了,那边有一座美丽的海滨小城,你的外公、外婆和小姨就住在那里。于是拂晓开始有了一丝丝牵绊,她急切地想快些长大,和妈妈一起回到那座有亲人的城市。
若干年之后,拂晓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今天的她心情很不平静,坐立不安。
“晓晓,吃饭啦!”一声亲切的召唤把她从那飞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等急了吧晓晓?高考一结束我就回来陪你了。”拂晓听到这个声音马上开心起来,她顺从地让这个叫山娃的大男孩牵着手坐在饭桌前,一边摸索着吃着,一边竖起大拇指。山娃看到后高兴了:
“这个野菜团子是阿婆过去教我做的,以后我会像阿婆那样好好地对待你。”
拂晓羞涩地点点头,脸颊泛起一团红晕。山娃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越来越漂亮的盲眼姑娘,从内心深处涌起几分怜爱之情。
院内,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地面。拂晓在山娃的牵引下来到凉棚,安逸地坐在竹椅上想心事。
几年前,妈妈去学校途中为救一个遇险的学生,不慎从山上滚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当人们将妈妈埋葬在山脚下时,她神情恍惚地跪倒在坟包前,张着嘴“啊……啊……”地却发不出声音。她痛苦地摇着头猛地向前冲去,被一旁的阿婆紧紧地拽住:
“好孩子,给你爸妈磕几个头,然后和阿婆一起回家。”拂晓任阿婆按着她的头磕下去,她的泪止不住地流淌着,凄楚而又无助。阿婆将她拉进怀里,嘶哑的嗓音不停地安慰着:
“晓晓,你爸妈都是为了我们山里娃献出的生命,以后我们全村人都会照顾你的。你要好好生活,不要让你爸妈放心不下……”
凛冽的寒风吹过,扬起阵阵黄沙,她似乎听见妈妈的声音:“晓晓啊,妈妈去找爸爸了。你要记住,翻过这几座山,就是一片海,海那边的城市里有外公外婆和小姨,他们在等着我们回家……”
不久,阿婆在她那长长地叹息声中卧床不起。山娃上完初中,还想继续求学,朴实的山民们一起凑齐学费,送他去了县城读高中。临走时山娃对拂晓说:
“晓晓,等我以后当了医生,一定把你的眼睛治好,给咱山里人治病!”
山娃从来不像其他顽皮的孩子一样喊她“瞎女子”,而是称她为“晓晓”,她喜欢听他这样称呼她。
三年中,山娃在县城一边读书一边干零活挣学费。期间,他只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探望久病卧床的阿婆,顺便给拂晓带来了一个小收音机。第二次回来,是在阿婆寿终正寝时,那也是一个盛夏。送走阿婆后,看着孤零零的拂晓,忍不住说:
“晓晓,你和我一起下山吧。”
拂晓涨红着脸连连摇头,山娃叹了一口气:
“那好吧,等我以后有本事了一定带你出去。”她这才甜甜地笑了。
山娃回学校之前特意在院子里搭了这个凉棚,亲手做了一把竹椅。拂晓经常坐在这里听新闻,从此知道了山外发生的所有大事小情。这个凉棚成了她心灵的港湾,不论什么天气,只要走进来,那缕缕的幸福感就会在她身边弥漫开来……
“晓晓,如果我被大学录取了,你和我一起去城里吧,我可以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挣钱,还可以照顾你,还……还能每天看见你。”山娃的声音从高到低越来越小。
拂晓的思绪一下子从过去回到了现实。她没有回应山娃的话,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慢慢起身,摸索到一旁的盲杖,一步步踱回屋里不肯再出来。那盲杖敲击地面发出的沉重的声音深深地刺痛着山娃的心……
山娃接到S市录取通知书时已经快到开学的日子了。那一天,拂晓半躺在竹椅上假寐,耳朵却一直听着隔壁热闹的祝贺声:
“娃子,进了大学好好学!”
“你到了大城市可不能忘了我们啊!”
“是呀,是呀,回来后娶咱们拂晓当媳妇,哈哈哈……”
拂晓听着大家兴奋地说笑,忍不住流下眼泪。她在心里默念着:“山娃,我相信你一定是最好的医生,将来……你还会找到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姑娘当媳妇,再生一对可爱的小宝宝,我会永远祝福你的。”想到这里,拂晓的心抽搐一下,但恬静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微笑……
山娃临走的时候来看过拂晓。他看到她半躺在竹椅上睡得正香,那个小小的收音机被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纯净的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他慢慢走过去,出神地看着她的脸,终于他鼓起勇气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拂晓在梦中动了动,他慌忙站起来,转身跑出了院子。
拂晓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刚才并没有睡着,山娃轻吻她的时候,她按捺不住地想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 山娃,我会等你回来!”但是,她没有。山娃那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让她心痛欲碎。
山娃似乎听到了拂晓心底的呐喊。他含着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个贫瘠、闭塞又让他无比牵挂的小山村。他走得很坚定,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他要去学习更多的文化知识,练就高超的医术。
“晓晓,等着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山娃走了。拂晓又将自己封闭起来,那凉棚和随手不离的收音机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时间又过去了若干年。如今的拂晓已经是县城小有名气的按摩师了。
当年,山娃去S市上大学不久,山里来了一位知性优雅,气韵不凡的女士,像极了拂晓早年过世的妈妈。她就是拂晓的小姨。那年,刚刚高中毕业的拂晓妈妈为了爱情和理想,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跟随着拂晓的父亲来到大山里支教,并因此和父母断了联系。小姨则留在家里,边照顾父母边看书学习,经历了常人想象不到的风风雨雨,终于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正如拂晓妈妈从来没有忘记父母,没有忘记那个带给她浓浓乡愁的海滨城市一样,她的亲人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她。当最初的怨恨和决绝终于烟消云散,当小姨终于打探到同胞姐姐的下落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小姨带拂晓离开山区之前,为了感谢乡亲们对外甥女的尽心照料,也是为了纪念长眠于此的姐姐和姐夫,出资重建了学校。就这样,拂晓带着小收音机,在山民们的祝福下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妈妈的故乡,从此,拂晓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勤奋聪颖的她很快在盲校学会了点穴位插银针,几年下来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善、家人的关爱,她渐渐开朗起来,竟然能开口与大家正常的交流了。小姨欣慰之余,为她投资开了一家盲人按摩理疗院。拂晓的按摩手法独特,拥有了很多回头客,室内挂满了“妙手回春”的锦旗,电视台也来采访她不平凡的经历和身残志坚的优秀品质……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使她满足,在心里,始终有一个无法言说的心事,让她郁郁寡欢。终于有一天,她对像妈妈一样爱她的小姨说:
“……我想回到山里去,我忘不了那里的一切,我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孩子,你想好了?”
“嗯!”
“不后悔?”小姨追问。
拂晓没有回答,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小姨帮你完成这个心愿。”小姨慈爱地抚摸着这张酷似姐姐的脸,眼里涌出欣慰的泪水。
于是,拂晓又回到了这个已经不再闭塞的山村。她在县城开了一间规模不是很大的“拂晓按摩室”。每月,小姨都会安排人开车送她到山里,义务为那些老弱病残者做按摩插银针调理身体……
拂晓深爱这块逐渐发展起来、让她梦绕魂牵的土地。这里不但有爸爸和妈妈的足迹,还曾经有一个喊她“晓晓”的腼腆少年。她喜欢在闲暇时光,半躺在那把年代已久的竹椅上,捧着早已经被时代淘汰的收音机,听着音乐假寐。
“晓晓,吃饭啦!”
“晓晓,我回来给你治眼睛啦!”
拂晓的耳畔仿佛响起了那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她美丽的脸庞立刻飞起一抹红霞……
(发表于《参花》2022年8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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