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天中午,喝完酒,我给二大爷理发。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我给他理了十来年,边理发边和二大爷呱嗒(聊天)。
“才刚七十几,这会儿人寿大,活个八十多不长,你还十好几年,不行众人给你踅摸地找个老娘娘(老伴)哇,一个人孤溜寡少的。”
“二大爷一辈叫女人害苦了,死呀死呀,要那挨刀哩?”
我给二大爷理了发,刮了胡子,老汉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几岁,加上晌午喝的酒,二大爷脸色红润,气色很好。
“你娃娃信命不?二大爷是越来越相信命了。命是啥?你看不见它,它还捉弄着你,心强,强不过命,你跑不掉,饶不下,这辈子逢啥人,遇啥事,都是命里注定的。别看你现在不信,那是你还小着哩,等你有一天被命整戳草鸡了,你就信了,你这辈子也就快走完了! ”
“我觉得我不行了,你今儿回来就当是咱爷俩把年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大爷这年没少过,也是过够了。我和你说,你听着、记着,二大爷这辈子,窝囊!不说它了。等我死了,你主持着把我打发了,金锁儿爱回不回,你通知他们一声,话到了就行。我存着两万块钱,你打发我时全花了,一个人合计好。我知道你这娃手把大,花钱没个尺寸,亏下了也是你的事情。你娃仁义,二大爷没看走眼,这世界上,二大爷就数亲你和秀儿……秀娃儿也是那苦命人,一落地就被大人扔到野地里……又遭逢下我这号讨吃当家人,把娃害苦了。俺娃要是活着,不管好赖,肯定也是孩大娃小、红火热闹的人家……俺娃从小打理照外会过光景……俺娃爱财,眼看窑塌呀,非要进去拿那些破瓢烂罐,二大爷就大意了……早知道我就一把拉住她了。”
老汉说着说着哭了。
哭了一阵,红着眼睛说:“那金锁儿是个没良心货,咱姓马的欠他姓吴的,你四爷给他爸娶媳妇儿,我给他娶媳妇儿,良心都被狗吃了。二大爷给你写个东西,我死了,我怕他寻你的不是,到时候胡闹起来,你也有个凭证。那个赖货,得操心他哩……”
我说:“你这老汉不知道瞎说啥,身体好着哩,好好活,得把自个儿当回事情哩,该吃吃,该花花,给谁也没好。”我有心说,“今年夏天我回村,还碰见你和哪家的寡妇唠得火热哩,闹得我走也不是,进也不是。我热憨憨地在大门口给你站岗放哨,那三老汉鬼精的,路过来路过去,问我咋不进家,是不是你二大爷又在帮哪家寡妇看手相呢,说完还一挤一挤冲我眨眼睛。”
二大爷说:“你别哄我高兴了,我自个儿的情况心里镜明,就是个这。我最近老梦那两个死人哩。你四爷眼泪汪汪地说,二娃,咱家你妈一直当家,爹没本事,遮苫不了你,把我娃害苦了。你四奶,还是脸黑愤愤的,还那么厉害……就是噪噪噪地骂人。还有金锁儿他妈……”
五
四爷是二大爷的爹,四奶是二大爷的妈,金锁儿妈叫焕如,就是我二大爷的隔山嫂嫂,四奶是带着金锁儿爹富栓嫁给我四爷的,在嫁我四爷之前,就已经“送走”两个男人了。我四爷出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得没有根椽片瓦,十二三岁给人家拦牛放羊,饥一顿饱一顿,竟也长得人高马大,因为能吃,人们给取绰号“四大肚”。我四爷有多能吃呢,据说年轻时候和人打赌,一顿吃过二升黍子面的糕,我四奶搅一升莜面拿糕,调盐水的工夫,四爷就把热拿糕吃下一多半,四奶说也不蘸些调和就甜吃了?我四爷便说:狼等调和早饿死了!四爷吃饭好像不嚼,烧喉咙、烫嗓子地一骨碌就给咽了。
四爷是三十四五娶的四奶。那时我四爷赶高脚,就是用骡马驮炭、驮莜麦,到雁北各地去卖,卖完再驮些盐碱之类的回来转山卖。那时候交通不便,一天走不了多远就黑了,赶高脚的人要住店打尖,常年在路上跑,四路七县见的世面多,认的人也多。四奶就是四爷在路上“拾”下的。那时四奶带着金锁儿的爹给车马店烧火帮灶,一来二往就惯熟了,四奶知道四爷没娶过女人,没牵没拽,人也长得身高树大,就动了心思。但四爷的穷苦,还是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嫁汉嫁汉,为个穿衣吃饭,况且还有富栓这个拖油瓶儿,将来娶媳妇儿那不也得花钱?让四奶下定决心跟四爷,是一天早上,四爷呼一下把一垛子炭压到了骡背上,四奶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这之后的某一天,四爷赶高脚回来,骡垛子上架着四奶和富栓,村里人说笑:时也来,运也转,四大肚娶回个大脚板!四奶两只大脚撇在马肚子两边,荡荡悠悠。村里女人们看西洋镜一样一边嘁嘁喳喳咬耳朵,一边鬼鬼溜溜圪眨眼。四奶脸黑愤愤的,眼睛凶巴巴的,她扫一眼马家河日阳湾湾晒暖暖的男女老少,腰板挺得更直了,两只脚荡得更欢了。
四奶带的儿子叫富栓,姓吴,到我四爷家时已经十来岁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加上前家儿子吃后继父不心疼,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四奶人鬼精,不给四爷生娃娃,她得考验老汉的人品,怕有了亲生的会嫌弃这个带犊儿。我四爷也不着急,对富栓就像亲生的,好吃好喝紧着富栓,好穿好戴紧着富栓,富栓做下啥也不说二二三三。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管得对了,不对了,都说不清。叫人家妈教育,没不是。再者说,我那脸黑愤愤的四奶据说可厉害了,做营生一把好手,打起架来 气些的男人一对一根本打不过她。大概是看我四爷实在,四奶才给我四爷怀了个娃娃,就是后来我的二大爷。我二大爷的降生是何其幸运,但伴随这幸运的却又是何其不幸的一生啊!
关于四奶,好多事情都是二大爷给我讲说的。说有一年过年,富栓欠了人家赌债,不敢回家,躲出去了,四奶和媳妇儿焕如在家捏下两笸箩饺子,要账的人坐了一炕,有的说不还钱就挖粮食,有的说就在他们家过年。那些要账的,鞋也不脱,在炕上横躺竖卧,十几杆烟枪熏狐一般,把个家抽得烟雾笼罩,“嘁嘁咳咳”地想往哪唾往哪唾,窗台上、炕沿上磕打的尽是烟灰。我四奶不动声色,该做啥做啥,那些人她权当没看见。收拾停当年夜饭,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四奶拄着一柄扫帚,冲炕上喊一嗓子:“你们吓唬也吓唬了,胡害也胡害了,想要咋呀?”
“咋呀,你说咋呀,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说咋呀?”要饥荒的无赖反问。
“欠你们钱的是吴富栓,你们在我家里作害是啥道理?再说你们把吴富栓逼的失踪了,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我还没跟你们要儿哩!”我四奶说,“你们是好走呀歹走呀?莫非还等我上香烧纸哩!”
那些人没好气说:“你这老人说得倒是轻巧,好走咋走,歹走咋走,你老人给个说法!”
没等这伙人反应过来,我四奶挥舞着大扫把就是个顺炕扫,她扫得很猛,夹打带扫,风卷残云。一边扫,一边吆喝:“焕如,给我把咱那把铁禾叉拿出来,扎死那狗们我顶命,咱娘儿们已然是没活头了!”没等焕如拿来禾叉,炕上的人连骨碌带爬,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
晚上煽旺火的时候,富栓回来了,四奶一句关于无赖来家要账的事情都没说,她让富栓换上新衣裳,从里到外一水儿的新。她在旺火前烤馍馍,接上旺火炭煮饺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困难时期,四爷为了家里老小有口吃的,莜面糊糊稠点儿,每年春天走口外,秋收后回来,一走大半年。我四爷是个好受苦人,种地锄田、扬场耕地都扛大头,人们都愿意雇他做营生。富栓不务正业,是方圆附近几十里有名的大痞子无赖,焕如管不了富栓,也指望不上富栓,全凭婆婆遮苫。就这样,四奶就成了这个家的实际当家人。
四爷知道,富栓是指望不上了,就栽培我二大爷好好念书,二大爷也争气,书念得不赖。可我四奶就不一样,她是指望我二大爷长大后能给家里往回赚点吃喝,帮伴着她和焕如一起把金锁儿养活大。初中毕业,二大爷考上了高中,要到县城里念书,四奶死活不供,她说“念书念书,越念越输”“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穷人孩子早当家”,再念人就废了。在这一点上,我四爷说啥也不能依这个大脚老娘娘(老婆),不和她讲道理,也讲不清,但主意是拿成了铁钵钵,这是一件关乎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前途命运的大事,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妥协让步的。四奶这老人厉害是厉害,但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就拿富栓来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个样子,很大程度上与她对富栓的溺爱有关,总认为富栓从小没了老子,怕他受欺负。富栓和娃们打架,本来是小小的事情,转身就能和好,她偏偏要插出来和人家理论没完,仗着她的威风,富栓也一天天欺大压小,不省心,娃们都躲着,没人和他耍,他也扫兴得厉害,就和比他大的孩们耍,甚至是往大人堆里扎,学会了耍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