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和秀儿从小一起耍大,我比秀儿大三天,秀儿不服气叫我哥,非得在哥前加个小,小就小吧,小也是哥。小时候,秀儿就是我的小尾巴,我走哪她走哪。我们常耍的游戏就是“骑洋车”,一根有分叉的树枝,我抓着分叉,在前边“骑”,秀儿坐在后头。她说要进城,我就往东骑;她说去西面,我就往西骑。小时候,我可听秀儿的话了,秀儿治我的办法就是哭,一不依心就哭,我怕秀儿哭,她一哭我心上就麻烦。再要是叫我妈知道了,肯定拿笤帚疙瘩修涮我一顿。我妈老吓唬我:“你个灰东西,你敢欺负秀儿,小心我剥了你那皮!”事实上,我不敢也舍不得欺负秀儿,倒是秀儿老欺负我。秀儿就好玩骑马马,和她在炕上耍“骑马马”,说好她骑我一会儿,我骑她一会儿,结果我却一直当马马,驮着她绕炕转,她夹着我的腰,拍着我的背“驾——驾——驾”地赶着,我越跑越快。她揪我左耳朵,我左拐;揪右耳朵,我就得右拐;秀儿喊“嘚儿,嘚儿”,我就赶紧停住。秀儿骑上马可高兴了,一高兴就小哥小哥地叫我,叫得可亲了。稀罕不过秀儿能让我骑一回,却也不好好走,猛地一趴,就把我闪到炕上,我们俩就一起叽叽咯咯地傻笑。我和秀儿耍过家家,她当妈妈我当大大,半砖头当娃娃,我们一起过家家、做饭饭,烂瓷片子当碗碟,树叶是饭菜,花瓣当肉食,耍得可起劲了,跟真的似的。
我们一般都在我二大爷家耍,不敢回我们家,我妈爱收拾家,啥有啥的放处,二大爷不让秀儿上我家, 怕玩得没深浅给祸害下。我从小就猴性,一下也坐不住,而且在耍的方面很有天赋,捉迷藏时,能藏到谁也找不见;轮到我找人,任你是藏到耗子洞去,我都能给你揪出来。因为疯起来没边没沿,常有出格的时候,一旦把家翻腾得乱七八糟,或者把什么东西弄坏,我妈顺手抄起个啥就在我屁股上敲打几下。幸亏我跑得快,一般情况下她逮不住我,只能扯着嗓子恶狠狠地喊:“哎,你个灰货,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给你攒着!”只要不当下算账,我不怕她攒着,爱攒攒着,攒多了也是个忘。我一做啥就往二大爷家跑,跑过去躲起来就安全了。
二大爷笑眯眯地说:“又做下啥没的了?二大爷把你扣在大瓮里,管保你妈寻不见,吓唬吓唬那狗的,看谁再敢打俺娃!”有时候,我们耍得眼看天黑了还不想回家,我就在二大爷家睡了。那时候人穷,一张狗皮褥子横铺着,爷儿三个盖一张被子。二大爷一边搂一个,隔着二大爷,我和秀儿探过手,你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她哭我笑地闹腾。我小时候梦见尿急,往院子跑,紧跑慢跑地就尿了床。
二大爷常说:“等你狗的长大,得赔我一张狗皮褥子。”我满口应承,等我长大了,给他两张狗皮褥子,两床金花锻,他一套,秀儿一套。
对金花缎被窝的了解,是看村里人娶媳妇儿。娶回的新媳妇,就坐在金花缎被窝上,那被窝虚腾腾、绵乎乎的,一圈儿雪白的里子缅出来,映着红底子金黄色的团花,日头底下忽闪忽闪的,真是好看得厉害。那时候,村里一娶媳妇儿,全村人都去看,真是红火!
乞丐讨吃的来说喜,举个空酒瓶,瓶子插一毛钱,从大门口念到喜房窗根底,说喜的话多是那种很顺口的四六句子,我小时候就爱学说“喜人”:“金针烩菜,蟒袍玉带”“旺火垒了三尺三,辈辈下来做高官”……当时记下的真不少,被爹狠狠打了一顿,再不敢了,也被打的全丢了。要是我爹不打我,我把记下来的再加点自己编写的,七攒八凑还真能出一本书。“说喜人”是边走边说,正好走到喜房就说完了,最后来一句“东家叩喜哇”,主家接了酒瓶子,给装一瓶酒,返几毛钱。
那说喜的就端了盘子在办事宴的人家院里吃粉菜、吃油糕。大人们看娶媳妇儿是看人家娶媳妇儿的礼节,看人家的气派,看娘家门上的赔奉,看娶亲送亲的娘舅,我们小娃们主要是抢喜糖。
喜车回来,小姑子端着“添胭粉”的红盘盘,主家婆婆打扮起来,笑嘻嘻地迎接新媳妇儿下轿,那盘里有面捏的滑鱼吉兔,一条红线拴着,还有下轿钱和花花绿绿的糖蛋蛋。新媳妇儿下轿前,婆婆得给下轿钱,还要剥一个糖蛋蛋喂到新媳妇儿嘴里。接着那婆婆就冲在场围观的人撒糖果,人们挤成一团在地上哄抢,小孩们眼尖手快,身子也灵活,挤着从大人们的腿隙间捡着、抢着。大气的人家撒好几把,小气的人家也要意思意思。
也有为逗笑头的,抓在手里一大把空扬几下,忽悠得人们跌马趴。也有小气的或者贫寒的人家用糖纸包着大豆掺和到糖果里头扬出去。
有一回,我和秀儿抢喜糖,尽抢些包着糖纸的大豆,我们就骂那家人是“二分钱买个羊蹄子——唆脚板货!”秀儿把自己的一块糖吐到手心里,说小哥你吃吧,我不爱吃糖。我吃了她手心里的那颗糖,连粘过糖的手心都舔了。
二大爷有三件宝,烟锅、烟袋、挖耳勺。羊皮烟袋,也叫烟插插,两个内兜,一个装兰花,一个装水烟,兜子上还各有一个小翻盖,缀着个暗扣。吃兰花就打开装兰花的兜,吃水烟就打开装水烟的兜,吃完再盖住,不混淆、不串味。背面还有两个小插子,分别装着烟枪和纸媒、火柴。二大爷的烟锅是不让秀儿耍的,说是女孩们一动,那羊腿骨烟枪就开裂了,颜色也暗了。没想到女孩们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一点,到现在还影响着我,对女人们心存敬畏,感觉她们潜在的威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了。
二大爷张罗着给我炒羊肉。我和秀顶爱吃二大爷的小炒羊肉,快刀把肉切得不薄不厚,先煮后炒,小火逼出油来,出锅前烹上葱、蒜、花椒面、干姜面、酱油、醋,刺啦刺啦地翻搅几下,能香塌脑仁。二大爷会做羊肉,可不会杀羊,他下不了手,杀羊是我本家满仓叔的事情。满仓叔长的一脸坏人相,像极了电影里的汉奸,半分头,脸上疙疙瘩瘩,鼻头红彤彤,尤其是再喝上二两酒,更是红得厉害,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草莓,脸上的坑里不知道是汪着油还是汗。别看满仓叔这副样子,人家有个好妻命,他女人海桃急急蹦蹦可活套了,打里照外都是一把好手。
二大爷好喝两口,好酒就认得二十年汾,每年回村,我都给他拿两瓶,他逢人就炫耀。炫耀得人们都烦了,尤其是那个刘门家的三老汉,不等我二大爷张嘴,就抢先说:“小马驹又给你拿回二十年汾酒了?”我二大爷说,那自然是!三老汉说:“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那烧酒还能喝完?自个儿没那命嘛!”这挨砍刀的三老汉,瞅准了就捅一下二大爷的痛处。
秀儿其实是二大爷抱养的闺女。老汉从来不瞒不藏,也瞒不住。他一辈子没娶过女人,谁给生闺女!从我懂事起,二大爷就说:“小马驹儿,二大爷把秀儿给你呀,给你当媳妇儿呀。”我说行,等我长大,开上汽车来娶秀儿,搬上她绕村转一圈儿再回家。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啥也不懂,秀儿也只傻乎乎地笑,一笑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村里人也好耍逗我说:“小马驹儿长大娶谁呀?”我得劲极了,脆生生地说:“娶秀儿呀!”
(发表于《参花》2021年12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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