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去年,我是腊月二十八回的村。
我们村叫马家河,一村大多都姓马。这些年来,村里人家大都搬迁了,拢共剩下十几个老人,若是后山下来一群狼,怕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十几个人中就有我二大爷。二大爷自小看好我,这多少年的惯例——年根下不论多忙,不论迟早,我是一定要回来看望他的。我知道,过了二十三,他就一天天等我回来呢。
那天刚进院,就听见二大爷在家里和谁说话,我没敢贸然进去。
“看我乌玉音亲的,乖的,多会儿也是圪虎虎在我怀里窝着,看那身上绵乎乎的,看那脸盘盘粉突突的,糯米牙齐生生的,小嘴嘴一噘一朵花……”
哎呀妈呀,乌玉音啥时候来的?人家那炮筒脾气的老汉没了吗?娃们同意不?真是越老越没调了!
乌玉音脸盘粉突突的时候我没见过,我见她的时候,已经老得没看头了,脸皱巴巴的像一团搌布,一嘴假牙,嘴张得稍微大些,假牙就和牙床分家了。然后,老人嘴角一抿,舌头一顶,牙就上去了。
“你看,你看!海桃子,我又说你呀,数你霸道哩,老是没个够……再不要去人家三老汉家了,再去我楔断你的腿,咱家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你上人家家里托嘴(蹭吃)?三老汉啥人你不知道?叫人家把我骂得多难听!你咋就不长心呢?让我跟上你,少脸没皮的,你要怀上了,生下娃娃我不给你养活,我给你扔到沟湾里……”
哎呀妈唉,看这样子还都在,这是一搭过呀!也不怕人家海桃那两儿寻来,人家海桃和谁生娃娃有你啥相干,用你养?三老汉人家骂的你个初一还是十五?再说那三老汉和海桃子都多大岁数了,还能生出个娃来?
说你老糊涂吧,还咸吃萝卜淡操心,自个儿连自个儿也招架不了啦,还尽贪那花红!我又气又失笑,好奇着想看看这些老家伙们能做个啥。看来这些留守的老家伙们也红火呢,还捣鼓得挺热闹。
“焕如,你是我嫂嫂,咱俩做下个啥你也是我嫂嫂。我小时就吃过你的奶……你啥我不知道,你和我妈,一样样的灰相,当自个儿异样(厉害,强硬)哩?嗨!异样不过个没人理,装死卖活吓唬人。嗨,终究把自个儿闹住了……”
呀,我焕如大娘早就去世了,二大爷这是胡说的啥?我一寻思,这才听出二大爷是一个人在说话!半年多没见,这老汉莫不是神经了?
推开堂屋门,在黑洞洞的堂屋里适应了一下眼睛,才敢下脚。箩头、筛子、扫把、电动车,横七竖八躺下一地。我高抬腿岔过这些障碍物,进到家里,哪有乌玉音,哪有海桃子,哪有焕如哩!灰老汉一个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窝里,只露一个头,白头发乱糟糟地翻翘着,被窝外卧着两只猫,大概就是海桃子和焕如,因为乌玉音乖,乖乎乎儿在他怀里窝着呢。
听见有人进来,二大爷从被窝里钻出来,坐了起来。我看见他光着脊梁,连个背心都没穿,肋骨一条一条的,活像两块弯着的搓衣板儿。“乌玉音”大概窝蜷烦躁了,趁机“嗖”地一下钻出了被窝筒,跳到了地上。
二大爷家里冷,他就在被窝筒里钻着,起来也没个做饭的,人家那些老伙伴都上孩们家过年,村里就剩他和三老汉了,三老汉和他说不到一搭,见面就抬杠,撩气窝火的。冬天天短,吃两顿饭,快晌午吃一顿,半后晌吃一顿,人、狗、猫一锅饭。
我说:“家冷的您不懂得烧上,还是啥也舍不得?”
“热着哩!”二大爷撩开盖窝让我摸,“你看,两张电褥子,铺一张,盖一张!”
“亏您能想出这点子来,就不怕失火?再说那电褥子上下烤,还能不上火?”我一看二大爷的嘴角,圪堆堆的疮儿、摞疮儿,黄的、红的痂子不用噘,也像开了花儿。说话中间,二大爷起来了,把铺盖顺炕一卷,张罗着下地给我烧水。水瓮四周冻实了,敲开中间的冰凌茬子,舀一瓢水倒在电水壶里。烧上水,掏了灶子和炉子里的灰,又到西正窑抱回胡麻柴和劈好的木柴棒子,又撮进来一箩筐炭,碗大的碳块子对着磕打,把碳块子磕打成了鸡蛋大的坷垃子。这中间,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拉风箱一样,喉咙里发出“吱儿吱儿”的怪声音。
不知道几天没烧火,胡麻柴塞进冷灶里,先是倒冒了一阵子烟,家里烟笼雾罩的。二大爷咳嗽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喉咙里“嘿儿嘿儿”咳不上来,咽不下去,那么大的个子抽扯成了一团。我拿起纸片子赶紧煽火,好不容易把烟引进了炕洞,因为冷灶,“嗵嗵”连着打了两“枪”,火才“轰轰轰”地着起来。
“你和秀儿从小喜欢耍火火,记得有一次把秀儿的刘海烧的,就像个洋娃娃……”
哎,这灰老汉是又想秀儿了!秀儿要是还活着,他也不至于潦倒成这般地步……
(发表于《参花》2021年12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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