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一日,朱买臣挑着一小捆柴,摇摇晃晃走在山林墓地间,犹忘不了吟诵。
“哎哎,多日不见,靠吃什么活着呢?” 朱买臣旧妻与其新夫王木匠过来上坟,正好遇见,对他还是挺关心的。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朱买臣还是嘴硬。
“神活呵。唉,我劝你还是别硬撑着了。把这些拿去吃了吧。” 旧妻与王木匠将上坟的供品全给了他,鱼呀、肉呀、米呀什么的一大堆。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靡以为枨。”
朱买臣嘟嘟囔囔,哼哼唧唧一通,到底顾不得斯文,抓起那些鱼肉,张口大吃。
还别说,几年过后,剧情当真出现了反转。
因了一个机缘,朱买臣来到京都长安, 经同乡举荐,皇上召见于他,听他说《春秋》, 言《楚辞》。这么多年了,他把这两部书都翻烂了,特别是《楚辞》,简直滚瓜烂熟, 倒背如流,字字句句清清楚楚,讲起来自是溜儿,头头是道。皇上听后大喜,当场拜其为中大夫。之后,又授他实职,让他回家乡去做会稽太守。
皇上谓朱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正如身着锦绣衣服在夜里行走,你打算怎么办呢?”
朱买臣顿首谢恩。连皇上都这么说了, 他本人还能不讲究,铺张扬厉,大肆排场。那厢,会稽郡官员闻听新任太守将至,尤其听说太守是乡人朱买臣,赶快发民除道,净水泼街。凡太守朱大人驷马高车过处,各县长吏俱往送迎,车百余乘,场面煞是壮观。等朱买臣乘车行至他原住村庄附近时,见旧妻与丈夫老王也在整修道路,遂停下车马, 叫旧妻上前,得意扬扬地问:
“吾今富贵乎?”
“富贵了。”
“吾比那王木匠何如?”
旧妻不答。
朱买臣一笑,想起旧妻与木匠老王对自己还算不错,给了好多供品为食,就让他俩上了后面的车子,至太守府舍中。
木匠老王既会做木匠活儿,且让他为府内修钉门窗,整补桌椅板凳去。旧妻呢,负责劈柴,烧火做饭。不过有言在先,他们两口子活儿愿干就干,不愿干,也一样就食, 吃闲饭。
过了一个月,旧妻或因憾悔、羞惭、愁闷上吊而死,朱买臣出钱,让王木匠为其厚葬焉。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
“一个不读《楚辞》的樵夫,怎是好太守也?”漫步在会稽山前,河水之边,朱买臣抒发感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继续上下而求索。”
耕
重华从早到晚在地里干活儿,中午也不回去。渴了,饮山泉水。饿了,摘些野果, 捕个蚂蚱。并非是他自己不想回,而是后母不让:来回一趟净耽误工夫不说,还要多吃顿饭,浪费粮食。
其父叫瞽叟,当时眼睛还没全瞎,对他同样不待见,整天呼来喝去,骂骂咧咧的。饶是如此,重华仍然孝顺有加,日以笃谨, 从不慢怠。
当然了,他心里也感到委屈,不舒服。一日,在耕地时,见天上鸟儿飞过,信口而歌曰:“涉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思父母兮历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将安归?”歌罢,想到自己年已三十,还没个媳妇,又老受父母叱责,不禁悲从中来, 失声落泪。
“这么大个人了,哭甚呢,嫌干活儿累?”
四岳官来,正好碰见。
“非也,是因我做得不好,总惹父母生气, 深感愧疚,自责。”
“哎呀,你就是重华吧,果然至孝,有德,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矣。”
四岳官正是来找重华,好荐于尧帝,以承其位的。到尧帝那儿面奏,尧帝曰:“我也闻听过此人。不妨再细观察观察。”乃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于重华,观其德行。以后又赐给他絺衣与琴,为筑仓廪, 并牛羊多头也。
如此,重华就成了帝婿,甚是尊贵。但他照旧耕田种地,孝顺父母,愈发温良恭谨, 谦卑笃行。俩媳妇也不敢以贵骄事夫家亲朋, 很讲妇道。
然而就算这样,其父母也不给他好脸色, 甚至为了小儿子象,竟想把他杀死。
象是重华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愚顽, 凶恶,父母却极溺爱他,什么要求都满足。作为兄长,重华对弟弟象一向特别关爱、照拂, 处处让着,忍着。而象可不悌,反过来老欺负兄长,明里暗里算计,使坏。今见兄长不娶则已,一娶就娶了俩媳妇,皆花容月貌仙姿玉色也罢,还是最尊贵的尧帝之女,这家伙起了歹意,想着霸占过来,据为己有,鸠夺鹊巢。跟父母一说,父母表示同意。有一次, 父亲瞽叟让重华修补谷仓,等重华爬上去后, 他却在下面纵火焚烧。重华举着两个斗笠, 像长了翅膀一样跳到地上,遂得不死。
又有一次,瞽叟吩咐重华凿井。重华识得此计,事先在侧壁挖出一条暗道。井凿深后, 瞽叟与象便一起往下填土,欲将重华活埋。重华即从暗道逃出,又躲过了一劫。
这厢边,瞽叟老两口和象大喜,以为这回重华必死无疑了。老少急急忙忙分开了“赃”。
“此事我是本谋。”象说,“重华娶的两个帝女,以及那张琴,归我。牛羊和仓廪都归父母好了。”
“然也。分的真合理。还是我小儿懂事。”
老两口喜不自胜。
象遂来到重华屋内,弹起了琴。不想重华笑眯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这家伙惊愕失色,赶紧稳稳神,讪笑道:“我正在想你呢。”
“是吗,你可真够兄弟!”重华装出赞许、被感动的样子。
经历过这两件事,自己差点命都没了, 重华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父母,善待弟弟, 还是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也。
受其感染,父母和象甚为羞愧,再不像以前那样对待重华了。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
尧帝很是满意。有道是家和万事兴,重华处在这么一个家庭,犹能和以孝,烝烝治, 不至其奸,治国同样没问题。遂召重华,让他慎和五典,授五常之教,臣民俱遵从不违。让他掌百官,治国政,百官之事有条不紊。让他宾于四门,接待诸侯部落来人,四门穆穆,远近宾客皆敬。又使其一人入山林川泽, 虽暴风雷雨,重华亦不迷路误事矣。
“三年来,你谋事周密,言出必行,行必果,可登帝位了。”尧帝对重华说道。
重华推让再三,尧帝不允。正月上日, 终受“禅让”,是为帝舜。
读
“先生,我可以下山了吗?”
“不可,时候未到。”
一日,言学班纵横术专业学生苏秦又来找鬼谷子先生辞行,不想还是遭到拒绝。
“怎么还没到时候?”苏秦有些恼火,“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投至先生门下。寒来暑往, 春去春回,尔来四年零一月矣。诸同学学个三年两载,有的仅学一年半载,学业即告结束, 做官挣钱去也,为何我却如此费劲?”
“时间与学业不成比,先知未必先觉。你耗时费力多,终是所学未有所成、术业尚不甚精之故。”
“可我自感大有所成和收获呀。前些日子,我偶遇一屎壳郎,躺倒在路上,背朝黄土面朝天,眼见是活不成了。遂赶紧摇脣鼓舌, 口吐珠玑,冲它大说一通。那屎壳郎猛地翻身, 又推起粪球重新上路也哉。能把死屎壳郎说活了,说起人来想亦不差。”
“为师知你伶牙俐齿,嘴皮子利落,但这只是口才,尚不能称辩士。你还应多读书, 读好书,博闻广记,明理审势,使言之有物、有据、有理,让人服气才是。”
“随您怎么说,我反正坚持不下去了。时不我待,岁不我予,追名逐利只争朝夕。这个鬼谷,见了鬼了。”苏秦来了犟脾气, 出言多有不敬。
“罢罢。既如此,为师也就不再挽留于你了。”鬼谷子叹息一声,“纵横者,合纵连横也,须讲捭阖之道。捭阖者,道之大化, 说之变也。口乃心之门户,心为神之主宰。人之意志、喜欲、思虑、智谋,皆由此门户出入。是故用‘捭阖’把此关口,制之以出入。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 默也,阴也。阴阳其和,终始其义。阴阳相求, 由捭阖也。此天地阴阳之理,而说人之法也。这些道理为师已讲过多次,还望你用心领会其意。另外切记,若是游说失败,合纵连横俱不成,就静下心来再认真读书,从书中寻找出路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下得山来,苏秦心里美滋滋的,脸上笑眯眯的,一进家门,就大声嚷嚷:
“我已学成归来兮,从此后,全家兴旺发达矣!”
“学的啥呀,莫不是做买卖?”家人问道。时雒阳当地习俗,治产业,事工商,逐利什二以为务,买卖人颇为吃香。
“做买卖才赚几个钱?我学的是纵横捭阖之术,无须动手动脚,光动动嘴,说人, 说家,说国,说天下,端的无所不说,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正可谓一本万利, 甚或无本万利之大买卖也。”
世上还有这般妙术?家人不免疑惑,然见苏秦说得如此坚决,言之凿凿,也便当真。乃倾家中所有,为其置办行头,备川资路费。尤其他嫂子,是个势利眼,小算计,将自己的私房钱全拿出来,投给了小叔子,指望能得大回报耳。
苏秦遂满怀信心,意气风发,一路向西, 奔秦国而去。打算先做个大活儿,以连横之计游说惠王,劝他联合东面的齐国兼并天下——事一强以攻众弱。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 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 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 勇士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 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 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完全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也。”
是说亦算有理,对好战的秦国来说不是没有诱惑,怎奈秦惠王听不进去,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 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虽不远千里前来指教,寡人也无意凌万乘,诎敌国, 制海内,臣服诸侯。”
见自己的计策不被采纳,出师即不利, 苏秦怏怏,大为失落。此后他又找机会,十次上书于秦惠王,也未被采纳。两年时间可就过去了,他身上的貂皮穿破了,所带百斤黄金用完了,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落魄得不像样子。无奈之下,只好破衣烂衫,穿草鞋, 打绑腿,负书担橐,灰头灰脑地回到了家中。
这情况,家人还能给他什么好脸色?自己的妻子是不下织机,照旧织她的布,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不跟他说话。苏秦羞愧难当, 喟然长叹:“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
才又想起恩师鬼谷子的叮嘱,忙跑进书房,打开所藏之书,老老实实读将起来。对一本《太公阴符》,更是反反复复看了多遍, 择其精要之处,细细揣摩,以求真谛。此段时间,苏秦读书真的刻苦,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若读困了,便引锥自刺其股,以至血流至足。自己暗暗发狠,曰:“安有说人主而不能让其拿出金市锦绣,得不到卿相之尊者乎?”一年后,感觉大彻大悟,豁然贯通, 心里有底,“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苏秦遂又带上嘴,游说列国去也。想之前说秦不成,连横计失,便依《太公阴符》, 反其道而行之,施以“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也。
“能够安居乐业,相安无事,不见他国来侵,覆军杀将,无过燕国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是因有南面的赵国为屏障耳。秦、赵共有五场战事,赵三胜两负。秦赵互相杀伤,而大王以整个燕国制于其后,此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也。况且,秦若攻燕,须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远征数千里, 即使攻克了燕城,秦亦固不能守,故秦无意侵燕。今赵若攻燕,只要发号出令,不出十日, 数十万军即至东垣矣。再渡滹沱、涉易水, 不到四五天就到燕都了。因此,秦之攻燕也, 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再没有比这更失策的了。还望大王与赵合纵相亲,将国联为一体,则燕国必无患矣。”
他首先来到最北面的燕国,对燕文侯说了一通,听上去甚合情理。文侯不由点头称是,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弱小,西迫于赵, 南近于齐,皆系强国。子欲以合纵之策以安燕,寡人愿举国相从。”乃资助苏秦车马金帛, 去游说赵国。
“窃为君计,莫若安民无事,国家太平也。安民之本,在于选择邦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若赵与齐、秦两国为敌,或是倚秦攻齐、倚齐攻秦, 民俱不得安矣。那么,大王该如何择交而使民安,又能让贵戚父兄都裂土封侯呢?请听我细细为您分析。”在赵肃侯那儿,苏秦一五一十,捧出了他的计策,说他考察过天下地图,各诸侯之地五倍于秦,兵卒是其十倍,不妨让赵与韩、魏、齐、楚、燕结成整体, 六国为一,“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 求同存异,刳白马而盟。约定:‘秦若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 燕守常山之北;秦若攻韩、魏,则楚绝其后, 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若攻齐,则楚绝其后,韩守城皋,魏塞其道, 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若攻燕,则赵守常山,楚驻武关,齐涉渤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若攻赵,则韩驻宜阳, 楚驻武关,魏驻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若有诸侯不依盟约,便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如是,秦一定不敢出函谷关侵犯山东六国,赵之霸业成矣。”
“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保社稷之长计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 寡人绝对听从。” 赵肃侯非常兴奋,为苏秦装饰车马百乘,送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用之于盟约诸侯。
苏秦趁热打铁,接连游说韩、魏、齐、楚, 均获允应。合纵之策乃成,六国从合而并力, 其本人被推为从约长,挂六国相印也。
还是从楚国北上,复命赵王时,苏秦路过家乡雒阳,香车宝马,金玉满载,诸侯发使送之者甚众,大有君王气派。父母闻之, 亲为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子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其嫂蛇行匍伏,四拜而跪。苏秦笑问:“为何前倨而后卑也?”
嫂子却也直接:“因小叔现在地位尊贵, 又有钱呀。”
苏秦道:“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在世,岂可忽视富贵也哉!”
然而读书……
(发表于《参花》2021年2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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