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文学文本解读理论的匮乏始终是困扰中国众多学者的问题,尽管有大量的西方文学理论被引入中国,但根本问题并未得到真正解决。致力于文本解读理论研究的孙绍振对此提出了两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中国经典文学文本的解读该何去何从?中国式的文学解读理论到底如何?对于文本解读, 孙绍振不赞成被动解读的观点,他认为中国传统诗词需要主动解读。因此,孙绍振在实践的基础上,采取批判继承的方式,将西方文学理论与中国传统文论结合起来,力图建构具有中华文化特色的、较为系统完整的文学文本解读理论。基于此,本文从古诗词解读出发,以孙绍振的《文学文本解读学》为基础,重点论述古诗词中的“三维结构”, 以期为古诗词解读提供新路径、新思路。
一、孙绍振与《文学文本解读学》
2015 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文学文本解读学》,本书以创作论思想为前提, 由孙绍振、孙彦君父女共同完成,是国内第一部文本解读专著,书中既有详细的学术经验,又有可操作性的具体方法。
首先,解读文体丰富。文学文本的解读涉及小说、诗歌、散文等各类文体。例如“经典意脉”诗歌《声声慢·寻寻觅觅》《春夜喜雨》的解读、“错位理论”小说《西游记》《三国演义》片段式的解读、散文《岳阳楼记》的解读赏析等;其次,解读对象广泛。解读的案例包括古今中外的经典文学作品,例如《红楼梦》《西厢记》《安娜·卡列尼娜》等; 再次,解读内容呈现系统化特征,总体上由五大部分组成:一是有关真善美的“错位” 理论;二是文本内部的三维结构,即意象、意脉、规范形式;三是打破常规和情感错位的叙事学建构;四是审美、审丑、审智统一的散文理论建构;五是可操作性的还原法。最后,解读方法强调唯一性。作者强调文学文本解读的“唯一性”,并将以作者身份与文本对话作为文本解读的核心方法。他否定了西方文论中绝对的读者中心论和作者中心论,多次引用鲁迅的“应该怎么写”,提出“要真正获得解读的自由,必须超越仅仅作为读者的被动性,以作者的身份与作品进行对话, 才能打开自身心理的封闭性和文学文本的封闭性。”
二、古诗词解读中的“三维结构” 理论
文本的内容并不是一望而知的,它的内部包含很多层次,每个层次都有自身的特点与意义。《周易》将文本分为“言、象、意” 三个层次,“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 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童庆炳在《文学理论教程》中又提出了与古代文论相似的言语层、形象层、意蕴层。三个层次在创作与解读中的顺序不尽相同,创作上,讲究由意到象最后到言; 解读则相反,先要从语言中把握文章的象和意。有关文本层次的研究大多属于重复性研究,本质从未脱离“言象意”的传统模式, 只是在此基础上有所变化。
而孙绍振则进行了创新和突破,他明确提出文本解读困难的原因不仅在于解读主体的封闭性,还有文本自身的封闭性,其中意象的封闭性只是表层,更为深刻的则是被实用性与理性遮蔽的审美情感价值,即价值的封闭性。因此,在文本解读中,打破文本封闭的前提是打破审美情感价值的封闭。基于此,孙绍振创造性地建构了“形象的三维结构”,即意象、意脉、规范形式的三层次立体结构。其中,第三个层次“规范形式”的表述是孙绍振的原创概念,这为解读文本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
(一)意象
意象是古诗词中不容忽视的一个概念, 是解读古诗词文本的逻辑起点。“意”是指诗人从内心产生的主观情感,“象”是客观存在的具体事物,其概念可追溯到《周易》“圣人立象以尽意”,这是古人第一次探讨“意” 与“象”的关系;从审美范畴出发,将“意象”置于文学层面论述则源于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独造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的意象内涵更加丰富,从表象深入内心, 最终形成审美意象。
意象是丰富、复杂的,袁行霈根据意象的起源,将其分为大自然的、社会生活的、人类自身的、人的创造物、人的虚构物五类。因此,读者需要从意象的特点出发,做好意象的整理,发掘意象的组合规律,形成整体化思维,从而把握其中的文化内涵。意象具有多义性、主观性。古诗词的赏析之所以强调知人论世,是因为诗人受时代背景和个人生活经历的影响,会产生不同的生命体验和感悟,即便是同一物象,也有着不同内涵。例如“月”意象,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中的“月”,是思乡怀人的寄托; 曹操“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中的“月”象征着忧愁,《诗经》“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中的“月”象征着美好。意象又具有类型化特征。与上述的多义性相反,一种意象在很多诗词中出现,往往表达了相似的情感,例如“秋”通常含有萧瑟孤独之感,“酒”则是愁思、愁绪的代表。
意象是古诗词解读的突破口,读者需要从寻常物象、显性感知中体会深刻意蕴、隐性情感。
首先,区分意象的虚拟性与细节的真实性。不同文体表达的重点不同,比如散文和诗, 散文更关注细节,通过放大眼前实景去感受作者的情志,散文中的细节是具体真实的。而古诗词解读要关注意象,很多古诗词的意象具有概括性和想象性。例如“寒雪梅中尽, 春风柳上归”,没有任何细节展示“梅”如何“尽”,“柳”如何“归”,却体现了作者对春天来临的感叹,是客观描写与主观情感的结合;李白《劳劳亭》中的“春风知别苦, 不遣柳条青”,这里的意象是“柳”,柳与留谐音,其意即留恋不舍,柳条尚未变青这一客观自然现象,被李白赋予不想与朋友分别的主观情感,他从寻常景物中发掘不寻常的情感,使得“柳”意象内涵更加丰富。
其次,一切景语皆情语。外在景物是作者根据内在情志选择、决定描写的,在解读文本时,要从表层的景分析深层的情。例如, 韩愈“草色遥看近却无”一句,读者如果只停留在对早春景色“象”的分析,那么就会觉得此诗平平无奇。远远望见淡淡的草色, 可一走近却看不清草的颜色了,这是作者发现的早春独有的特点,所以对这首诗的解读重点应是作者对于特殊发现的惊喜与欢欣。
最后,善于进行感知的转换。对于一些心象的分析需要读者具备理性思维。孙绍振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为例,选取“望之蔚然而深秀者……醉翁亭也”一段,在视觉上, 作者看到了景色之美,在听觉上,作者又听到了潺潺水声,读者解读这段文本的过程就是一个从五官感知到内心体悟的过程,看似结构相同的句式,仔细分析过后,却感到别有一番趣味。
(二)意脉
意象是零散的,但诗人通过内在隐含的情志脉络将相关意象串联起来,文本蕴含的情感将浅层意象内化,形成了意象群落,文本因而呈现出整体性的特点,具有情感的一致性。例如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意象, 如“枯藤”“老树”“昏鸦”等,整体构成了凄凉的意境,意象情感趋于一致。意脉还具有情动的特点,通过对意脉的动态分析, 读者能够掌握文本情感变化的节奏。
另外,意脉与意境的关系较为密切。意脉就是在情动之中将意象贯穿起来,将文本统一为有机的整体,从而形成“意境”。例如杜甫的《春夜喜雨》,读者应抓住诗中意脉, 从雨中感受作者的深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句,动词“潜入”表明雨的轻柔, 这是作者细致观察的结果,“润”则是此诗的意脉,表面上春雨润泽大地万物,实质上作者的内心也得到了滋润;“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这一句内在的感知转为视觉体验,此句中的“黑”不同于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中的“黑”,云黑与火明形成对比,表现出雨意虽浓但仍有温馨之感;“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一句,“湿”“重” 描写了雨后花朵的质感和量感,而这都是因为昨夜的雨,作者的“喜雨”情感进一步加深。全诗没有提到喜却处处含喜,这正是作品的精妙之处。
(三)规范形式
规范形式不同于原生形式。规范形式作为原创性概念,孙绍振对此有很多的思考:“规范形式不但不像黑格尔所说是为内容决定的, 而且是可以征服内容,消灭内容,预期内容, 强迫内容变异衍生出新内容的。”它作为文本层次的第三层,是最具隐蔽性的,在文本解读中起着关键性作用。只有遵循主客观感受受到形式的规范和制约的规律,形象的功能才得以发挥。
李白在诗歌与散文两种不同的文学形式中就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形象。例如在散文《与韩荆州书》中有大量的奉承之语,具有形而下的性质,展现了李白的世俗之心;而在诗歌中却又塑造了蔑视权贵、洒脱清高甚至有些傲慢的诗仙形象,这就是文学形式限制了内容的表达,使读者看到了李白的多面性。
三、“三维结构”理论在古诗词解读中的应用意义
(一)为读者提供古诗词解读的新路径
内容与形式辩证统一,读者可以从古诗词表层的意象入手,关注意象的组合,在意象群落中运用形象思维去发掘、梳理古诗词中的情感逻辑,捕捉其意脉,最后通过规范形式加深对古诗词的理解,探究内容与形式的潜在关系,将古诗词的解读引入更深的层次。另外,读者在“三维结构”理论的基础上, 还可以使用孙绍振的微观文本解读法,例如还原法、比较法、矛盾法等。
(二)更新了读者的古诗词解读理念
古诗词的解读应具有创造性,但当前的情况是,解读文本多是重复前人的思路。孙绍振的“三维结构”理论覆盖了文学、美学、哲学等学科,从三层次的理论出发,读者可以根据文本以及自身经验和知识基础采用个性化的古诗词解读方式。同时,孙绍振也提供了大量详细的解读案例,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读者只有将理论内化为实践,掌握解读方法,才会对文本进行创造性的解读,真正地走进诗词,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
古诗词的解读也应具有人文温度。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经历,所以在古诗词的解读中要注重思维的交互与碰撞,读者带着自身的见解、体会与他人进行真切的交流,寻求解读思想上的共鸣,为古诗词的解读提供更多空间,使解读角度、内涵变得更加丰富、深刻。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古诗词解读并非易事,大多数作品的语言简洁凝练,情感含蓄,以主观抒情为主。因此,孙绍振针对读者和文本自身的封闭性提出的“三维结构”理论适用于古诗词的解读,从三个层次出发,第一层是显性的物象,第二层是隐性的脉络,第三层则是用形式对诗词情感进行规范,由表及里, 打破封闭性,进入文本内部,品析诗词意蕴, 为古诗词解读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实践依据。在实际品读古诗词的过程中,读者可以借鉴此理论,拓展思维,从古诗词中获得更多的启发和更深的情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