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陶渊明及《闲情赋》
(一)陶渊明——浮虚流靡之文态下一个清新自然的审美新秀
从汉末到魏晋,频繁的朝代更迭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斗争,加重了人生的贫瘠感与虚幻感。这是一个长期焦灼与短暂安逸并存的时代,是一个长于用思想与生命感受世界的时代。自慷慨多气的建安文学后,魏晋时代的“文学自觉”逐渐向浮虚繁缛的方向发展, 本应“文质兼美”的天平开始向浮华文风倾斜。东晋时代虽出现了以“玄理”为审美情趣的涵容丰富意趣的玄言诗,但其内核却是枯寂而寡味的。就在“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统治诗坛之际,清新淡雅、义理深蕴的陶诗出现了。
陶渊明多次徘徊于入仕与田耕之间,既有“猛志逸四海”的理想,又有“性本爱丘山” 的性情。但他终究还是对虚伪不公的官场失望了,最终解印辞官,枕山栖谷。在动荡的世态中,陶渊明用超然绝俗的笔触为世人描绘着田园生活的美好与宁静。他的作品追求内心的宁静与真实,融汇了自然美和人文情感,让人感到灵魂的洗涤和心灵的寄托。
(二)《闲情赋》的解读
在陶渊明的众多诗文中,《闲情赋》是最为别具一格的一篇。《闲情赋》的创作缘由,在其开头就已经交代清楚。陶渊明在“园闾多暇”时,将张衡的《定情赋》和蔡邕的《静情赋》作为创作的原点,希望达到抑制歪邪低鄙的邪心和讽谏的目的。从《闲情赋》的“闲情”二字也可以知晓其动机。《广雅》:“闲, 正也。” 闲情正是端正情思,归于雅正的意思。
《闲情赋》最显著的特点莫过于其对于前代诗赋的沿袭与发展,以及充满传统辞赋铺陈特色的艺术描写和情感宣泄——“十愿十悲”。在美人形象的塑造上,陶渊明化用了曹植《洛神赋》的“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和《楚辞·九歌·山鬼》的“表独立兮山之上”, 在继承中又有所创新,仅用寥寥几字便刻画出佳人之美:“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勾勒出一个恬静淡远、遗世独立的女神形象。在情感的抒发上,《闲情赋》继承了《楚辞》的写作手法,于瑰丽溢彩、纵情大胆的想象中抒发炽热的情思,将缠绵不尽的“十愿十悲”以体物铺陈的方式加以展现。其借鉴张衡《定情赋》中“思在面而为铅华兮, 恨离尘而无光” 的句式表达热烈而深沉的“十愿”,并随后加之强烈的情感落差,抒发带有哀鸣色彩的“十悲”,由憧憬到失落,于脉脉柔情中怅然若失。
“言情”是《闲情赋》最重要的主题之一。陶渊明所言之情,是竭尽所能去亲近渴慕之人的大胆追慕之情,同样也是止于礼仪,将外露的感情归于自制,以中正之礼约束自我的防闲守礼之情。陶渊明在序中就已经交代了《闲情赋》一文“终归闲正”。真情外露的“主人公”最终还是“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其在追求爱情过程中“止乎礼” 的行为,同宋玉《神女赋》与曹植《洛神赋》的以礼自持是一脉相承的。借追慕美人之行表达自己追求高洁理想的远大志向,女神的可望而不可即,引发陶渊明“悼当年之晚暮, 恨兹岁之欲殚”的感慨,其中既感叹岁月流逝, 又包含理想破灭、悲凉凄苦之情。陶渊明志趣高远的情怀和率真纯粹的笔锋在《闲情赋》一文中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
二、谈萧统的文学观及其“白璧微瑕”说
(一)齐梁文学生态视域下对于萧统文学观的探讨
齐梁时代,我国诗体发生了重大变化。“永明体”“宫体”诗派的兴盛以及骈体文的成熟均产生在齐梁时代。沈约提出了“八病”之说,和其他诗人共同创造了“永明体”。当时,帝王和世族的生活腐朽,精神也更为空虚。他们自然不再满足于山水的清音,而要寻求强烈的声色刺激,于是产生了宫体诗。它主要以艳丽的辞藻表现宫廷生活,其中也有一些类似文字游戏的咏物诗。宫体之名始于梁简文帝萧纲。此类诗歌形式上刻意求工, 内容上以反映宫廷享乐生活为主,诗风浮靡绮艳,形式主义登峰造极。在诗坛上,骈体文占据了强有力的统治地位,用艳丽工巧的形式掩饰贫乏的内容,是其最为显著的特点, 也是其最突出的弱点。泛滥的形式主义文风、贵族化和程式化的诗歌创作倾向成为齐梁文学的明显特征。
在齐梁文学的影响下,这一时期的文人们重视诗文的感性表达,倡导作品表层的形式美,对感官的享受超越了精神追求,坚持华丽、辞藻精美的创作理念。作为萧梁王室太子的萧统为了巩固自身的储君地位,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依据儒家礼学思想提出文质并重的审美主张,以矫正齐梁文学艳俗泛滥、文胜质弱的弊病,并主持编选了我国古代一部重要的文学总集——《昭明文选》。在选文上,他刻意摒弃了“孔父之书”“老庄之作”和“记事之史”,专门选取“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赋诗等文字。“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既是萧统的选文理念, 也是他的文学审美标准。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萧统对文章的文采追求。文章华丽而不轻浮,典雅而不粗俗,是他主张的文学观念。
(二)论萧统关于《闲情赋》的“白璧微瑕”说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这样评价:“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章,独超众类。” 他还强调了其作品的思想价值:“此亦有助于风教尔”,在萧统看来,陶渊明作品的真正意义在于改善社会风气。但是对于《闲情赋》,萧统却作出了批评:“白璧微瑕者, 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 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萧统“白璧微瑕” 说的产生,有以下三点原因。
首先,萧统认为《闲情赋》“卒无讽谏”, 是基于礼教思想和其文学观所阐发的观点。他认为《闲情赋》并没有像陶渊明的其他作品那样发挥教育作用。《闲情赋》的文采虽接近于萧统对于文学“丽”的要求,却并不符合“丽而不淫,典而不野”的主张。在他看来,文采辞藻要服从于礼教,赋也必须达到讽劝的目的。其在《文选》中收录的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及曹植的《洛神赋》都被视为发乎情止乎礼的赋作,有助于劝诫君王。而《闲情赋》却以华丽的辞藻铺陈淹没了讽谏之意,不符合萧统眼中正统的文学理念。
其次,在萧统心目中,陶渊明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大贤”君子。他一生高尚其志、耿介清脱、安于道义,不以亲自耕耘为耻, 不因穷困潦倒而苦恼。萧统所钦佩的正是陶渊明这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致远境界,“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人间理想,都是萧统所追求的纯真情怀。而《闲情赋》展现出的却是一个不顾世俗礼教,大胆袒露情爱之思的追求者形象,萧统印象中不染风尘, 淡情旷达的陶渊明形象被热烈的情爱所打破。写出如此诗文的陶渊明,在倡导传统儒家礼教思想的萧统眼中就如同存在瑕疵的白壁。
最后,萧统喜爱的是陶渊明诗文平实自然、意境深远的艺术风格。萧统赞叹陶渊明的文章卓尔不群、言辞精彩,谈时事有针对性并发人深思,论抱负则旷达而率真。而《闲情赋》则一反其朴素淡远的风格,宣泄炽热无比的情思,文辞华丽、铺陈扬厉,与萧统所喜爱的陶诗一贯的风格不同,所以他认为《闲情赋》是陶渊明诗作中的“微瑕”。
三、论《闲情赋》的白璧无瑕
萧统提出的关于陶渊明《闲情赋》的“白璧微瑕”说也只是基于自身立场与观念所阐发的一家之言。但《闲情赋》并非存在萧统所说的“微瑕”之处,相反,它为我们展现了陶渊明的另一侧面,体现了陶诗中更为丰富的人情美,拓宽了世人开展陶渊明研究的视域。
首先,作为“情”赋,《闲情赋》在古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与价值。它不但继承了中国古代传统辞赋铺陈的表现手法,通过华美的辞藻、起伏的音韵和丰富的想象将真挚动人的情感灵活地表达出来,在此基础之上创造出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十愿十悲”,以意蕴深长的表现方式,极写主人公对美人的热烈追求。这种细腻而又独特的“内心独白”式创作手法对后代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清代诗人邵无恙在《赠吴生》中写道:“香唇吹彻梅花曲,我愿身为碧玉箫”,由此可见,《闲情赋》对诗歌情感表达方式的启发性之强。而身为太子的萧统对于《闲情赋》的评价也只是建立在其固有的维护统治思想及文学观念之上,过于关注陶诗对于匡正风气、教化百姓等有利于社会治理层面的作用,认为《闲情赋》没有起到应有的教化作用,没有达到文之初所提及的“讽谏”目的。萧统的这一观点带有一定片面性。他否认了《闲情赋》的审美价值,忽略了其在艺术表达上的独特价值。萧统的“白璧微瑕” 说,以规范化的政治道德标准和个性化主观审美进行文学评论,是有失偏颇的。
其次,萧统所谓《闲情赋》一文“卒无讽谏”,其实不然。陶渊明在《闲情赋》的开头就已经指出“谅有助于讽谏”是他的写作目的,“终归闲正”是他创作的核心方向。在《闲情赋》正文中,陶渊明虽然大笔阔墨地描绘着袒露浓烈情爱之思的“十愿十悲”, 可他最终并没有让这份强烈的情感一发而不可收,而是通过内心的抑制让这份情感回归到理智的牢笼中。“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作者经过漫长的思索后,终究是让一切烦思与妄念付之东流,斥责《蔓草》中的越礼行为, 歌颂代表雅正之音的《召南》。在这里,《闲情赋》的“讽谏”意图已经被明显地展现出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最终殆于礼仪, 归于闲正。这正是陶渊明所坚守的儒家礼教思想,也正是其作《闲情赋》一文的最终目的。由此可见,萧统的“卒无讽谏”观点不攻自破。其关于“白璧微瑕”说的理论支撑,也是站不住脚的。
最后,对于陶渊明及其诗文,不能简单地定性为“清新悠远”。谈到陶渊明,世人想到的皆是他于山水间遁世隐居的高人形象, 以及其田园诗歌中平实质朴的语言、飘逸悠然的意境……这些都是我们对陶渊明的刻板印象,也正是萧统心中勾勒出的陶渊明“剪影”。受到社会风气熏陶与佛教思想影响的萧统,其本人就“性爱山水”,在遭受梁武帝猜忌与权势打压的同时,也默默地追求着归隐之道,厌倦世俗官场、洁身自好、不愿屈身奉承权贵的陶渊明,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共鸣,也由此产生了对于陶渊明及其诗歌文风的刻板印象。写出《闲情赋》的陶渊明, 不再符合萧统心目中高洁傲岸、安贫乐道的隐士形象。但以“隐遁诗人”的标签去定义陶渊明,也是一种错误的固化思维。诗人们正因为得天独厚的想象力与非同常人的情感敏锐度才能创作出脍炙人口的诗句。正如性格豪爽倔强的“诗豪”刘禹锡,他不仅能写出豪迈雄浑的《浪淘沙》,还能作出清新隐逸的《杨柳枝词》,更能写出缠绵悱恻的情诗《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而陶渊明, 正因为“有情”,以及对世间情感透彻的领悟, 才能写出触人心弦的富有理趣的伟大诗篇。
四、结语
对于陶渊明及其辞赋《闲情赋》的研究, 应跳出固化思维的樊篱,多视角理性探讨其文学价值、审美价值与文化内涵;对于萧统的“白璧微瑕”说,我们也要全面理性地解读与分析,尊重文学评论的多元化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