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白居易《与元九书》：“谓之讽喻诗， 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意思是说，讽喻诗表达了白居易为国为民的志向，闲适诗表现了其修身养性的思想。一个偏向于政治， 一个侧重于内心，两者结合起来，就能清楚白居易所追寻的圣贤之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被白居易归为闲适诗。由此可以将这组诗看作与白居易独善其身的思想有关。而且从诗名可得，这组诗是效仿了陶渊明的作品。陶渊明作为中国古代重要的隐士，“归隐”是他诗歌的一大主题。白居易深受陶渊明的影响，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也暗含了“隐”的思想。同时这组诗并不是一味地继承，也有发展与创新。研究《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探索白居易的人生态度，对认识诗人的文学作品和创作价值具有一定的帮助。
目前学界对这组诗的研究主要体现在： 一是已有论文谈及《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白居易的情感态度，来探索陶诗对白居易人生态度的影响，但没有与陶渊明的诗作相比较；二是已有学者提到了《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白居易对饮酒的体认，但只是简短的说明，尚未进行系统的整理、分析；三是部分关于白居易“效陶”的论文，提到了《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对理解白居易和陶渊明的诗歌作品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故本文着力于比较陶渊明《饮酒》和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探索白诗的继承和创新。
二、与陶渊明《饮酒》之比较
陶渊明作为中国古代文人中隐士的代表， 为历代文人所关注。其诗和自身的“归隐” 精神影响深远。白居易十分仰慕陶渊明的为人，不仅曾去拜谒陶渊明的故居，而且留下了许多与陶渊明相关的作品。《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就是白居易效仿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作成的组诗。
（一）创作原因的比较
陶渊明言为“饮酒”，是因为作者在创作诗歌时的生活背景，与“饮酒”这一行为密不可分。作者为自己的组诗都写了小序。《饮酒》序中，陶渊明说道：“余闲居寡欢， 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 从中可以得知，陶渊明在写诗时心境是落寞的，漫漫长夜借助饮酒来度过，醉酒后以题诗助兴。此时陶渊明低落的情绪是与大环境相关的，关于《饮酒》的创作时间，有桓玄篡晋后和刘裕篡晋后几种说法。笔者更倾向于桓玄篡晋后。桓玄与陶渊明有一定的渊源， 陶渊明曾担任桓玄僚佐，于元兴二年辞官归去。桓玄篡晋后，整个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的诗人面对动荡的社会环境， 心情发生了一定的变化，需要明确自己的人生目标。在这种迷茫的心境下，作者“饮酒” 作乐，并在《饮酒》中表明自己的态度。白居易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也有一定的原因。白居易在小序中写道：“余退居渭上， 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从中可知，白居易此时退居渭上， 正好是新酿酒的时候，诗人也以酒为娱。在读了陶渊明的诗后，有感而发。这看似是白居易居家时的闲情逸致，但结合白居易的经历来看，这时作者的心绪应当更为复杂。白居易退居渭上时，正处于政治和生活的双重失意中。据两《唐书》记载，白居易在退居前任京兆府户曹参军，这是诗人“自请”的官职。这与诗人此前得罪同僚，被皇帝疏远有一定的关系。而诗人退居渭上的直接原因， 是诗人母亲去世，白居易辞官丁忧。不久之后， 白居易的女儿因病夭折。诗人接连遭受亲人离世的打击。政治和家庭上的双重痛苦交织， 白居易的心情应当是压抑、痛苦的，“新酿酒” 给了他发泄的契机。面对人生的困惑，当读到陶渊明的诗后，诗人或有所得。加上对陶渊明的崇拜，他效仿其诗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正如《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二对陶渊明的刻画，以“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表达了对陶渊明的仰慕之情，并效仿“醉酒”来向前人致敬。“饮酒”既是白居易效陶的手段，又是面对失意人生的一种方式。所以说《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暗含了诗人面对困境时的想法和对陶渊明部分思想的追随。
（二）主题内容的比较
陶渊明以《饮酒》为组诗命名，诗中大部分与“酒”或“饮酒”相关，酒是诗人归隐后自娱的方式，但并不是每篇都涉及。这组诗还包含了一些与酒毫无关系的诗，取材广泛。如其二以“不赖固穷节，百世谁当传” 赞颂伯夷、叔齐和荣启期，其四描写了归鸟栖孤松等。反观《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篇篇有酒，与《饮酒》这一题目更加契合。这显现出白居易在效仿时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加以弥补。而且这一创作似乎是为了继承陶诗中以饮酒解脱的方式，“饮酒”与白居易的思绪巧妙地融为一体，既与题目相呼应， 又为诗歌增添了意境。
创作原因的多样性，致使两组组诗在诗歌主题上也并不相同。“归隐”是《饮酒》的主题。其一陶渊明先指出人生兴衰没有定数，又以邵平前后处境的转变为例，说明世事无常。之后他以达观的人选择离去，以喝酒庆祝解脱作结，证明归隐才是正确的选择。其三他先提出人们注重个人私欲，追逐世俗的虚名，后又将人的一生流逝飞速比作闪电， 告诫人们抛下私欲和虚名，珍惜美酒和美好。陶渊明还借助一些意象来表现自己脱离世俗的志向。如其四作者写了一只脱离鸟群的鸟无处所依，在一番寻觅后找到了可寄托的孤木。这里作者以“孤鸟”自比，意图找到一孤僻之所再也不回归世俗。可见，《饮酒》是作者厌恶世俗、隐居田园的心志抒发。白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的内容则更为驳杂，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表现了人生苦短， 要及时行乐。如其一用“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形容人一生的短暂，最后呼吁人们不要等待别人的劝诫，而是自寻快乐。二是抒发了诗人的孤独，如其二描写了庭院无人来往，只能看到青蛙跳动，更衬托出诗人独自饮酒的落寞。白居易还在诗中多次描写阴雨绵绵的天气。如其二开篇“翳翳逾月阴， 沉沉连日雨”，其三“所以阴雨中，经旬不出舍”，其六“忆昨阴霖天，连连三四旬” 等。这一特点在《饮酒》中并没有，是白居易的新创。三是劝说人们不要一味地追求功名。如十六首中十三借屈原、刘伶的典故来说明苦不得志不如放弃。四是哲理性的辩论， 在最后两首诗中，讲明了贫贱最终归为一途， 善恶难以预测。从这些主题中侧面反映出诗人作诗时心情的多变与复杂。虽然这些诗歌在内容上较为繁杂，但是诗人最终将解脱的途径放到了“饮酒”这一举动中，于是可以推测“饮酒”也是意有所指，这或许与陶渊明的归隐有关。
从《饮酒》和《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的比较中，可以看到两组组诗的创作原因和写作内容的相似和不同。白居易因为两人经历的相似性和对陶渊明的喜爱，所以他创作的《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有强烈的效陶倾向。但是白居易也有自己的新创部分，与陶渊明的诗歌各有特色。
三、从“饮酒”看白居易的人生态度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显现了“饮酒” 是白居易生活的常态。无论是何种状况下， 诗人都试图用“饮酒”作为解决当下问题的途径。“饮酒”虽是诗人效陶的方式，但从中也体现了诗人的人生态度。
首先来分析白居易对饮酒的看法。《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第四首中诗人提到了饮酒的好处，“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第十首则通篇对酒的益处进行了夸奖，如将军壮士喝酒后能够增加士气，视死如归。他还提出世间万物没有能与酒相比的，喝酒如同“霜得春日”， 显现出诗人对酒的喜爱。但是白居易并不酗酒，在第五首中他写道“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并认为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只是白白浪费酒钱。可见他对于喝酒的态度是应当适量，小酌怡情即可。
其次来看白居易喝酒时的三种情绪。第一种是快乐地饮酒。这可以是诗人看到采桑妇、荷锄叟为下雨而担忧，而自己因为多雨， 酒酿熟可饮而感到幸运，如其四。也可以是诗人意识到人生的短暂，要将生死先抛之脑后，先对酒当歌，寻求快乐，如其一。饮酒将诗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促使诗人及时行乐。第二种是在孤独中饮酒，以酒为伴。如其二中诗人反问“不以酒自娱，块然与谁语”， 将自己的心事在酒中消解。在饮酒的作用下， 诗人甚至诱发了诗情琴趣。如其三“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饮酒排遣了诗人的寂寞。第三种是白居易在忧愁中饮酒。《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多次出现“愁”的字眼，如第六首“不醉亦愁人”，第八首“坐愁今夜醒”， 第十一首“月明愁杀人”等，都显示出诗人忧愁的一面。仕途上壮志难酬和人生的变幻莫测是诗人忧愁的两个主要方面。于是诗人主张不如醉酒，把功名利禄全部抛弃，借酒来淡泊名利。如第十二首结尾，诗人劝道“愿君且饮酒，勿思身后名”，第十三首结尾“处处去不得，却归酒中来”。饮酒可以消解诗人心头的阴郁。白居易饮酒时的种种心绪， 说明其心中挂念甚多，没有陶渊明般豁达。但是他又试图向陶渊明靠拢，用饮酒来忘却世俗的烦恼。陶渊明向往的是“大隐隐于市” 的归隐，白居易对陶渊明的“隐”有所向往。在《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第九首中写道“但有鸡犬声，不闻车马喧。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稚侄初学步，牵衣戏我前”，这是他对陶渊明的直接模仿。可见陶渊明隐居田园的生活对他深有触动。只是他还没有做到像陶渊明那样彻底放弃世俗，仍与现实纠缠在一起，造成了情绪的多变，靠饮酒来排遣。
结合以上两点来看，白居易饮酒但不酗酒，是看中了饮酒可以作乐、忘记忧愁。他想借饮酒的快乐抛弃世俗功名利禄。《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第十三首中写道“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 将诗人在醉酒和清醒两种处境中内心的挣扎表现了出来。诗人更愿意以醉酒来逃避现实， 但是这并不能让诗人感到真正的快乐。醉酒后对世俗的忘却，使诗人很容易联想到陶渊明的归隐之路。但诗人仍有顾虑，还不能追随前人，只能“且效醉昏昏”。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诗人通过“饮酒”这一行为，展现了他对世俗社会的厌恶， 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但是诗人尚且不能抛弃世俗，心中是纠结复杂的。因此可以认为诗人在这个阶段，倾向于“隐”的人生态度， 但是还不能如陶渊明一般归隐田园，这为后期白居易“吏隐”心态奠定了基础。
四、结语
综上所述，《效陶潜体诗十六首》是白居易对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的继承与创新。继承主要表现为白居易对陶诗“归隐” 心态的向往和对“饮酒”行为的模仿。创新则表现在白诗内容的多样性和诗句的新创中。从《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中能够看到白居易远离世俗的意愿，以及趋于“隐”的人生态度。
